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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听说?又是听说?随着心头莫名其妙的怒火蹿起的,是房门突如其来的一声异响。腾地站起身,我几步走上前去,房门外,之前显然在偷听的徐嫣一脸尴尬心虚地望着我;晴儿被她搂在身前,眼睛圆圆地睁着,嘴巴大大地张着,能塞下一只桃子。突袭而至的恐慌与混乱如麻的思绪交织,如同浇油,令心间怒火灼烧,愈烧愈旺。只是那火焰不像在灼烧别人,倒像在灼烧我自己。“少听别有用心的人胡说!”回头看一眼权,我愤怒的目光停驻在徐嫣脸上良久,最终仍落到权身上,“我的事,也不要你们乱管!”“好吧,我明白了。”说完这句话,权徐徐起身离去。砰地一声将门关上,我回身倚住房门,头脑中的混乱仍在延续:这件事,我要仔细地想一想。我想,我需要的,仅仅是一点时间。对,仅仅是一点时间!两天后,权突然宣布任命陆议为海昌屯田都尉,并领县事。多年战乱不断,人口锐减,土地荒芜,军民饥馑乏食。大开稻田,务农积谷,实为谋国图存、争霸建业之要务。何况比起在幕府中担任普通幕僚,外放领一县之事,将是很好的晋身之阶。——然而海昌?相较于繁华的吴县,那个位于吴郡与会稽郡交界处、濒临大海的县实在可以算作一个荒僻的所在。面对这一任命,我不知道陆家人是喜是忧,不过紧接着的一则消息必然是令他们欢喜的——吴主以妻妹配陆议,那个温柔恬美如春日甘泉的女子,徐婳。措手不及。但,确实很般配。妆台前,我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薄露笑意似流光。一片静寂中,门吱呀一响,从镜中望去,只见晴儿立在房门投下的阴影里,正用他清亮的眸子注视着我。默然相视,竟像看着自己多年前的一个影子。转身,招手,一点点挤出微笑。她一步步走过来,静默,垂首,轻轻伏入我怀。搂紧她,霎时间一股酸楚漫至鼻端,最终,却只能化作唇边一抹苦涩笑意。陆府,大约是不会再去了,马车驶出府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去中护军府,”晴儿对驾车人道,然后转向我,“我想循弟弟了。”其实,一直到站在周府大门前的那一刻我还在犹豫,然而看到晴儿轻车熟路地径直跑进去,面对匆匆出迎的女管事,我只得报以一笑:“周夫人在么?”时光匆匆流转不息,然而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还是我熟悉的味道。跟着那女管事分花拂柳,倏忽间竟还真的生起一种寻寻觅觅、曲径通幽的意趣。我未让她通报,只因我听说她家的女主人正在烹茶。茶之为物,擅天地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不论抚琴还是烹茶,皆属韵高致静之事,绝不该轻易打扰。清风细细,穿林打叶,翠竹萧萧,幽香缭绕。眼前豁然开朗的一刹那我竟不自觉地瞬了一下目,一团璀璨莹华轻轻刺了下我的眼睛——她穿着一袭淡雅的碧色衣裙,这样的颜色,本该将她融入到身后的背景中去才对,然而恰恰相反,视野中的茂林修竹在她面前全部黯然失色,只褪作一幅淡墨远景,一直消退到千里之外。缓抬头、轻举步、敛衽为礼、邀我入座,她一举一动皆翩妍。竹叶下、花鸟间、茶香绵绵、茶烟袅袅,这一段幽趣,我如何坐失?此刻茶饼已在炭火上烘炙完毕,在我到来前,小乔正用橘木碾将茶饼碾成茶末,再用罗盒细细筛成茶粉。汩汩的水声响起,一汪清泉被注入鍑中。双睫轻垂,皓腕如雪,随着她团扇轻摇,风炉中的小火苗越来越盛,鍑中水开始微微有声,间或冒起一两个鱼目一般的小泡。然而奇怪地,她并未如一般人在一沸时加入葱、姜、枣、橘皮、茱萸等佐料,甚至连盐亦未加。片刻后,鍑中声响渐大,缘边水泡如涌泉连珠。兰指轻动,她拿起一柄木杓,一面舀出一杓水盛入熟盂中,一面用一支竹筴环激汤心,然后将方才筛好的茶粉沿旋涡中心缓缓倒下。有顷,水大开,势若奔涛,水沫飞溅,这时候,她翩然端起先前舀出的那一盂水,轻轻点回鍑中,沸腾的水面即刻平静下来,与此同时,汤华衍起,有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又若晴天爽朗有浮云鳞然。“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杂以他香,恐夺其真。此情此景,一时一事,皆如汤华,不可再现。郡主请。”她眉色如望远山,笑意柔曼如轻云。默然垂睫间,我心已轻动:不过是倏尔浮泛的小小疑惑,却原来已被她看在眼里。越窑青瓷碗,斟满黄蕊色,沫成华浮,焕如积雪,一碗在手,心陶陶兮目悦然。一饮涤昏寐,再饮清我神,齿颊生香,神融心醉,含其涓滴而玩味之,无尽妙趣。其实,我常常在午夜梦回时想起袁聆,就比如今夜。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站在一株流苏树下,正把脸望向天边。彼时那流苏树正开到全盛,但见花满树冠,如盖霜雪,她静然独立于树下,眉色淡远,素衣清绝,在那渐渐炎热起来的五月,竟清冷冷给人一种欲乘风而去,出离尘嚣的错觉。那是怎样一个女子,在她沉静华美的外表下,似乎蕴藏着一束火光,温柔融暖,为爱人照亮前路;又似乎包罗着一团冰雪,冰魂雪魄,洞穿过去未来。她显赫的家族赋予她高贵血统的同时,也给予了她足可与之匹敌的沉重。其实,小乔和她有点像,眉目间,微笑时,以及那足以令人瞬目的、流转周身的光华,以至于我第一眼见到,便心生震荡。然而,她们又是那样的不同。小乔并非毓出名门,但秉质中,自有一种如水的明净,形态却是轻盈的,便如水汽升腾化作的云。听歌拍曲,烹茶煮酒,鼓琴看画,莳花弈棋;临风舞剑,对月吟哦,绿衣捧砚,红袖添香。“此情此景,一时一事,皆如汤华,不可再现。”与其洞穿过去未来,何如珍重眼前一刹?细细的风|流过,带来夜里特有的风露清香。不知不觉,竟已置身于那间小小密室。我再也无从知晓策当年为什么要为我营造这样一间密室,或许在他心目中,我永远都是那个淘气贪玩、要他哄要他护的小女孩吧?然而,他亦再也无从知晓,其实从住进这间庭院的第一天起,就有一个秘密,被我悄然锁进了这里。那关乎两个人,一段情,一阕曲,或许,还有一个承诺。将灯烛放在案上,伸出手,我轻而缓地抚上它,仔细地、小心翼翼地抚过它的承露、岳山、七弦、十三徽、龙龈,直至琴尾处犹似被火烧过的焦痕。他说,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日;广六寸,象六合;前广后狭,象尊卑;上圆下方,法天地。五弦,按宫、商、角、徵、羽五音,象土、金、木、火、水五行。大弦者,君,宽和而遇;小弦者,臣,清廉而不乱。文王武王加二弦,合君臣恩。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他说,琴面上之岳山,义如其名,象崇山峻岭,可以兴云起雨;琴腹之池沼如江海大泽,可以蟠灵物;轸象车轸,可以载致远不败;凤足象凤凰来仪,鸣声应律;乃至制琴之配件小料如黄杨正色,枣以赤心,玉温金坚,竹寒而青,皆君子所以比德。他说,八音广博,琴德最优。凡高山流水、万壑松风、水光云影、虫鸣鸟语,天地万物之声皆在其中。琴有泛、散、按三音色,泛声轻清而上浮天;散音重浊而下凝地;按音清浊兼备,象人。一器而备具天、地、人三籁,天地人和,琴,可谓妙器。他说,端坐琴前,如晤对长者,缅怀先贤,庄敬而意远。琴器乃天地之合,操琴之过程,亦是与大化交融之过程。琴曲多以泛音或散音始,抚琴便似人生,自天地始。一曲之中大量按音、滑音,丰富多采,便如人生一番历炼。而终之以泛音,终归之于天。抚琴便是天地人生之全部,由天地始,经人世纷纭,终归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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