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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里叶艳丹显得老实,因此没有挨打,此时不知怎么突然变了,无论如何,不肯喊自己是破鞋。引起红卫兵小将一阵猛打不说,牵累方子衿也遭了殃。有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两双又脏又破又臭的鞋,用糙绳拴了,分别挂在两人的脖子上。叶艳丹仍然不肯喊出我是破鞋这句话,因此又招致一阵毒打。
此时正值夏季,每个人身上衣衫都很单薄。叶艳丹一个寡居的女人,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日子过得极其艰苦,身上的衣服,补丁一个摞着一个。那件上衣,其实早已经腐败不堪,哪经得起如此摧残?众人动手时,七手八脚,将她的上衣撕破了,胸部露出了一半。面前都是些十六七岁的孩子,男孩子自然没有见过如此风景,忍不住想多看上几眼。女孩子害羞,顿时往后躲。或许某些男孩存了色心,时不时上前将叶艳丹打上一顿,有意无意在她胸前扯上几下。时间不久,那已经残破的衣服便遮不住她的双辱了。
方子衿被押在叶艳丹的身后,她看到这一切时,联想到了余珊瑶曾受到过的污辱,自知难免,痛苦得几乎想死去。那一瞬间,她似乎听到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叫了一声妈。是女儿方梦白的声音。她很想抬头看一看女儿的表情,却不敢。这一瞬间,她的心碎了,不明白女儿看到自己这样子,会经历什么样的打击。她想,自己可能逃不脱和余珊瑶以及叶艳丹同样的命运吧,只是这一切,千万别被女儿看到。后来的事情,她自己也没有完全料到,不知是不是那些红卫兵小将打人打累了,竟然再没有人动手,只是押着他们游街。游行途中常常遇到别的游街队伍,红卫兵小将便呼口号相互致敬。从那些红卫兵小将所呼打倒之类的口号中,方子衿听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杜伟峰也在其列。县城的高官中,县长首当其冲,还有几名副县长副书记,人武部长、组织部长、公安局长、法院院长等,均属游斗对象。方子衿想,这些打下江山的人如今都成了阶下囚,不得不受其辱,不知他们此时是何等心情?
游行持续了一整天,返回医院后,红卫兵将他们三人关在一间破房子里。三人身上的牌子被取走了,可叶艳丹的上衣被撕破,房子里别说有衣服,连稻糙都没有一根。这一整天,三人是滴水未进,粒米未吃,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双腿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被扔进房子时,他们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特别是叶艳丹,躺在那里,像是死了一般,不时有一两只老鼠在她周围游来转去。
有一件事,方子衿不甘心,问王文胜:&ldo;王院长……&rdo;
王文胜打断她,说:&ldo;别叫了,我已经不是院长了。&rdo;
方子衿说:&ldo;你是党总支书记,你看过我的档案,上面真的有那句话吗?&rdo;
王文胜说:&ldo;都已经这样了,有没有,又有什么两样?&rdo;
方子衿强撑起最后一点力气,坚决地说:&ldo;那不同,我一定要知道。&rdo;
王文胜说:&ldo;我看过,是有。&rdo;
至此,方子衿已经完全清楚了。一定是胡之彦负责人事的时候,悄悄在她的档案中写进了这句话。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不仅毁了她的婚姻,而且毁了她的清白,使她的档案中有了耻辱的污点。王文胜显然也相信那档案中的话,有点不相信地问她,难道那真的不是事实?方子衿大为愤怒,说,当然不是事实。到现在为止,我连白长山的面都没有见。王文胜不解,说,可是……方子衿打断了他的话,说,这件事我不能就这么认了。王文胜说,你不认又能么样?方子衿说,我要回医学院去,要他们给我一个明确结论。医学院不行,我就上省里,上北京,即使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还自己一个清白。
三人被关在一间房子里,红卫兵并没有派人看守。他们不敢逃走,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逃走。这天晚上,叶艳丹将自己的裤子脱下来,撕成一条条,又绞成绳子,套在房梁上,上吊自杀了。和她同一个房间的王文胜和方子衿,竟然一无所知。第二天早晨,方子衿被一个噩梦惊醒,猛看到房门上吊着个人,惨叫一声。王文胜被叫声吵醒,也看到了赤条条的叶艳丹,却不敢上前将她放下来,只得大声喊叫。
红卫兵小将闻讯赶来,将叶艳丹放下,又让王文胜上前检查,证实早已经断气。红卫兵下结论说,叶艳丹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罪有应得。他们命令王文胜安排叶艳丹的尸体火化,至于王文胜和方子衿,暂时回家,听候进一步的处理。这件意外救了方子衿,红卫兵小将竟然如此轻易地放她回家了。
当天下午,方子衿来到县邮电局,对营业员说,我要打个长途电话。营业员递给她一张表。她在表上填了白长山的名字,所在城市以及单位电话号码,连同十块钱押金一起交给营业员。营业员递给她一个牌子,让她在外面等。半个小时后,营业员叫道:方子衿,三号。她立即走进三号电话间,拿起上面的听筒,一连喂了几声,对方才有回应。
方子衿说:&ldo;我找白长山,请问你是白长山吗?&rdo;
白长山一下子听出了方子衿的声音,显得非常激动:&ldo;妹子,是你吗?&rdo;
听到白长山的声音,方子衿再也控制不住,叫了一声哥,立即哭了起来。
白长山一再说:&ldo;妹子,别哭,到底出了啥事?你慢慢说。我们来想想办法。&rdo;
方子衿哭了半天,说:&ldo;哥,我被那个姓胡的陷害了。&rdo;
白长山说:&ldo;妹子,你别急,慢慢说。&rdo;
方子衿说:&ldo;姓胡的在我的档案里写了一句话,说我和你通jian三年。红卫兵造反的时候,看了档案,硬说我是流氓是破鞋,抓我去游行。&rdo;
白长山拍案而起:&ldo;妈的,都反啦?他们难道不调查?&rdo;他听了这话,气得半死,发泄了一通,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插不上手,在那里嗷嗷叫。
方子衿说:&ldo;哥,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去省城,找医学院说清楚这件事。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让你的单位给出一张证明。&rdo;
白长山说:&ldo;这个没问题。&rdo;继而他又想到,现在全国都在造反,所有单位都乱了,说:&ldo;妹子,这样行吗?你们医学院的权也可能被夺了,没人会管这件事了。&rdo;
方子衿坚决地说:&ldo;如果省里不行,我就去北京。&rdo;
白长山说:&ldo;你如果去北京,我就去北京陪你。&rdo;
方子衿突然觉得浑身发软,这个世界上,他是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可他却又是那么虚无,那么遥远。但即使再遥远,那也是她的一条生命线。她因此兴奋,因此有了重新振奋的动力。
白长山走进战友于国立的办公室,对他说,老于,给老子弄张后天去北京的车票。于国立在车站派出所当所长,听了白长山的话,顿时搔头,说老白,你凑啥乱子?没见这阵式?
白长山确实是见了这阵式才来找他的。车站人山人海,全都是串联的学生,别说是买车票,就是走近车站,都是大难事一件。学生们在全国大流动,铁路公路运力不够,许多人背着背包睡在车站里,只要有车,立即就往上爬,也不管是到哪里的,只要方向对了就行,走一站算一站。全国的交通乱套了,列车汽车没有正点一说,就是特快列车,也变成了特慢列车。
于国立对他说,你如果要去北京,我给你一个建议,不要买啥票不票了,也甭管时间啥的,弄一套旧军装穿上,再弄一个红卫兵袖章戴上。甭管啥车哪一趟了,有车你就上,哪一天能到看你的运气。
白长山听说最近火车不能正点,急了,匆匆回家收了点衣服,让于国立送上了火车。于国立原本想替他找个位子,可是他们是从车门上去的,红卫兵小将们可不管什么秩序,也不理会是否有车门,全都从窗户往里面翻。每一扇窗口的人比门前还多。铁路旅行需要票证,要么购买了火车票,要么签有铁路免票。自从大串联开始,这一切全都乱套了,学生们身上不带一分钱,可以走遍全国。无论到了哪个城市,当地都有红卫兵接待站。开始还可以安排一些教室,让男女分开睡在空出的教室里,给一点水和馒头之类。后来,串联的学生越来越多,接待站什么都安排不了,只是起了个签名的作用。串联结束后,国家拿着这些红卫兵的签名,要他们付车费。可绝大多数签的只是红卫兵三个字,自然是找不到人。
人实在是太多,过道里,车座底上,行李架上,全都是人,原本三人的座位挤上了五个学生,加上对面的五个,再加上茶几上三个,六个人的空间里,密密匝匝挤进了十三个人。行李架上也都是学生,那空间实在太小,又没有地方可睡,只得将身子弯成虾米状,塞在那里。座位下面那么一点点空间里,也会挤进好几个学生。白长山向前走了十几米,发现车厢里人越来越多,别说是找到座位,就是走动都已经越来越困难。他干脆不走了,在两个座位间找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停下来。车站已经完全失去了约束力,孩子们还在通过车窗往上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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