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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双辱好像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你的双辱,好像棕树上的果子累累下垂……你鼻子的气味香如苹果;你的口如上好的酒……我所爱的,你何其美好!何其可悦!使人欢畅喜乐……&ldo;
在马洛亚感人肺腑的赞美声中,在马洛亚温存体贴的抚摸下,母亲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片天鹅的羽毛一样飘起来,飘在高密东北乡湛蓝的天空中,飘在马洛亚牧师湛蓝的眼睛里,红槐花和白槐花的闷香像波涛一样汹涌。当马洛亚牧师的凉慡的精子像箭簇一样she进了子宫时,母亲眼睛里溢出感恩戴德的泪水。这一对伤痕累累的情人在窒息呼吸的槐花香气里百感交集地大叫着:以马内利!以马内利……
哈路利亚!哈路利亚……
阿门!阿门。
阿……门……
八姐八姐我痛定思痛想起你,眼里的泪水如箭矢。你是我最亲的同胞,高密东北乡美女如野糙,哪个也比不上你的美丽。但我一直忽视你。你像件多余的物品,静静地呆在角落里。你死了,我才想起你的珍贵,说一堆废话来纪念你。
你的亚麻色头发如光滑的丝绸,尽管头发里寄生着虱子。你的眼睛仿佛水晶石,尽管你是瞎子。你的嘴唇像两片通红的鸡冠子。你的双辱像小红马的碧玉蹄。
你怕自尽在水缸里给母亲增添麻烦,你怕你在家里毁坏了上官家里的名声,所以你投到河里。其实上官家的名声……常言道&ldo;穷到要饭不再穷,虱子多了不痒痒&rdo;,何在乎你死在缸里还是死在河里。你摸索着走出家门,这家门进出过英雄豪杰,这家门进出过泼皮无赖,这家门已经破败不堪,寂寞的燕子在檐下对你啁啾,你把这呢喃燕语当做对你的问候,你分明看到了燕翅上瓦蓝色的光泽和闪闪的羽毛。燕子燕子小燕子,我要到河里去了,你愿不愿意跟随我?于是成群的燕子在你的头上悲伤地翻飞。胡同里南风浩荡,那是个饥饿的春天,饿死的人在枯糙中散发着臭气。你之所以还没有被饿死,全仗着母亲用胃袋和咽喉往家偷粮食。在司马家的风磨房里,人民公社纠集了一群妇女拉石磨,粉碎粮食为修筑峡山大水库的民工们供应面粉。负责看守磨房的那个人诨号麻邦,真名无人知晓。
他是个残疾退伍军人,生着一头如银丝的白发,面孔红润,气色很好。他手提着皮鞭在磨房门口站岗,兴致来时也到磨房里晃荡。女人们脸上都挂着虚伪的笑容,甜言蜜语地哄着他:麻邦麻邦,您有一副菩萨心肠。不是,我不是菩萨心肠我是心明眼亮,谁要敢学那偷嘴的驴,别怨我麻邦鞭梢子无情。崔家的小寡妇如今也老了,用她松弛的辱房去蹭麻邦脊梁。麻叔,麻叔,您简直是个土皇上,到那边的马棚里,我有要紧的话儿对您讲。崔寡妇就是当年司马库的相好,如今舍身俯就了麻邦,简直是舍身饲虎狼。女人们趁着这机会,抓起豌豆和麦粒,往口袋里塞往袜筒里装,甚至往裤裆里藏。这些小把戏怎能逃过麻邦锐利的眼?散工时麻邦把她们的夹带全部搜出,鞭子狠狠地抽打着女人的脊梁。偷!让你们偷!
一鞭一道血痕。女人们哭叫连天,乱纷纷跪在地上。崔家的小寡妇白白献身,也没动摇麻邦的立场。麻邦说:&ldo;公是公,私是私,我不敢徇私枉法。&rdo;女人们再也不敢夹带,只能趁着麻邦迷糊时偷吃粮食,碰到绿豆吃绿豆,碰到高梁吃高梁,碰到荞麦吃荞麦。偷吃时还不敢咀嚼,娘听到咀嚼粮食的声音像鞭炮一样响。囫囵着吞下去吧,囫囵着吞下去也比吃糠咽菜强。司马家那两个造孽精为啥弄来这么多大磨盘?每座都像小山一样。女人们抱怨着,弓着腰,拉着大石磨,轰隆轰隆,急一阵慢一阵,汗水滴落,湿了磨道,肚里噜噜响,满腹的气体,肚皮膨胀,当着麻邦连屁都不敢放。麻邦的鼻子灵如警犬,嗅着屁味便能断定谁偷吃粮食。
面粉纷纷,如干燥的雪粒,雪是黄的,雪是红的,五色的雪里凝着母亲们的泪。母亲们的肩上结着厚厚的茧子,母亲们的脚上长着驼蹄般的坚硬胼胝,母亲们的苦难像苦楝树一样。但这是那年头里的美差。麻邦说:&ldo;娘们儿,别骂我,骂我没良心,靠山屯磨房里的女人,都戴着笼嘴呢。&rdo;是啊,如果不是在磨房当驴,八姐你早就饿死了,省了投河;鹦鹉韩早就饿死了,几十年后也不会有个&ldo;东方鸟类中心&rdo;。
母亲一辈子正直,也做起了偷粮的耗子。那天闷热,母亲回家呕吐了。是夜暴雨,翌日早晨,母亲看到鹦鹉韩在院里找豌豆粒吃。母亲灵感被触发,从此之后,她每天临下工之前,趁着磨房里的幽暗,发疯般地吞咽粮食,胃袋沉甸甸地装满了粮食,哗啦,哗啦,哗啦啦地倾吐到木盆里。粮食其实从来都是宝贵的,母爱其实永远都是伟大的,母亲偷粮食的方式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做了贼的母亲是光芒四she的。每当我想起母亲跪在木盆前呕吐粮食的情景我便眼泪汪汪,我便热血澎湃,我便想干出一番辉煌事业报答母亲的恩情,只可惜我上官金童的思想终生被吊在女人奶子上悠悠荡荡,仿佛一只金光闪闪的铜铃铛。八姐你被母亲的呕吐声折磨着,你虽然双目失明,但你比我还要清楚地看到了母亲的形象,娘啊娘,你低声抽泣着,光滑的脑门顶在乌黑的墙上。你听到那些粮食扑簌簌扑簌簌落水的声响,清脆不悦耳,如同一枪铁砂子打在一只红皮大萝卜上。八姐的心就是一只红皮大萝卜。母亲第一次呕吐粮食时,八姐你还以为母亲病了呢。你摸索到院子里,凄凉地叫着:&ldo;娘啊娘,您怎么啦?&rdo;娘顾不上跟你说话,只顾用筷子探喉催吐。你用松疏的拳头,轻轻地捶着娘的背,你感到娘的衣裳被冰凉的汗水溻透了,你嗅到从娘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惊心动魄的血腥味道。你感觉到一股热流直冲眼底,于是你清晰地看到娘的孱弱的身体弓得如一只虾。娘双膝跪地,手抓着盆沿,双肩起伏,脖子探出又缩进,那么可怕那么惊人的美丽,那么庄严的雕塑。伴随着打雷般的呕吐声,娘的身体时而收缩成一块铁,时而软弱成一摊泥,粮食这些小畜生们如粒粒珍珠大珠小珠落人木盆里……后来借着梨树下微弱的星光,娘呕吐完毕,伸手到木盆中,捞起一把粮食‐‐那天娘吐出的是豌豆‐‐紧紧地攥住,又慢慢地松开,让颗颗浑圆的、黄澄澄的粒儿,叮叮咚咚地不情愿地落入水中。母亲重复着这个动作,被她的粗糙的手搅动起来的温热的水味弥漫,清凉的豌豆味儿扑鼻,感人肺腑的血腥味儿如一束利箭she穿了八姐你的心。你刚要放声大哭,就看到娘的幸福的笑脸如一朵葵花盛开在星光下,就听到娘用破裂的嗓音说:&ldo;闺女,咱娘们有救了呀!&rdo;
娘的话一出口,就让你泪如涌泉,一团漆黑蒙住了你的双眼。
当晚,娘用净水淘洗了木盆中的豌豆,借着夜色的掩护,不让人发现炊烟,熬了一锅豌豆汤。煮豌豆的味道像咆哮的狂风,惊醒了鹦鹉韩,他揉着眼睛、咬着舌头问:&ldo;姥姥,这是啥味道?&rdo;他咀嚼着豌豆,咬着舌头问:&ldo;姥姥,这是什么?这么好吃?&rdo;
八姐你那时已是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你不忍心吃这豌豆,但你抵挡不住诱惑,你的肠胃好久没消化过粮食了。吃第一口豌豆时,你还心中愀愀,随即便什么也不顾了。
从此后,你盼望着母亲回来吐粮食,又生怕母亲回来吐粮食。母亲的肚子成了口袋。只要一跪在木盆边,一低头,勿用再探吐,粮食便全倒出来了。鹦鹉韩胖了,八姐你皮下有了单薄的脂肪,母亲却瘦了,母亲的胃已经盛不住任何东西了。
有一天,麻邦来了。八姐你嗅着麻邦的酸辣味儿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人。麻邦逼问你:&ldo;你吃什么养得这样好?&rdo;你封嘴如墙,保守着母亲的秘密。麻邦在院子里转着,搜索着,最后恨恨地走了。
你告诉娘,说:&ldo;娘,不要了,不要了。&rdo;
娘说:&ldo;八曼,娘豁出去了,娘不能眼见着孩子饿死呀!&rdo;
后来娘不能经常装回粮食了,娘说麻邦给拉磨的女人们果真戴上了&ldo;笼嘴&rdo;。
那玩艺儿是用细柳条编成的,馒头形状,连鼻子带嘴一块罩住,四根绳襻儿系在脑后。这&ldo;笼嘴&rdo;由麻邦亲手给女人们戴。他发明了一种独特的结,没人能系也没人能解。戴上&ldo;笼嘴&rdo;后母亲吞粮食就不容易了。
在那个饥饿的春天里,司马家大磨房里的景象多么奇特!一群骨瘦如柴的女人蓬头垢面,嘴上罩着细柳条编成的&ldo;笼嘴&rdo;,肩上挂着麻绳,手把着磨棍,弓着腰,绷着腿,推拉着沉重的大石磨,走一步一探头,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喘息不迭,粮食的香味刺激着,她们身上长出驴毛。磨声隆隆,忽断忽续,如闷雷在远天滚动。麻邦手提藤条‐‐有时是藤条,有时是皮鞭‐‐在磨道里徜徉着,残疾的腿使他的身体一歪一斜,忽高忽低。他半真半假地抽打着女人们的屁股,说你们好好干,别偷懒磨滑。崔寡妇说:&ldo;麻邦麻邦,拉磨的驴卸了套也得喂它两把干糙一瓢黑豆,我们是人呐!&rdo;麻邦说你们算什么人?男人不是男人,女人不像女人。崔寡妇说我们是饿的!麻邦说饿得着你们?不过,冲着你说了这些话,老子豁上犯错误,今晚下工时,每人赏你们一斤黄豆,回家煮了吃吧。不过,上官家的,你手段高明,就不必了吧?麻邦的眼睛青光闪烁,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偷粮食的招数高明啊,但看在你女婿鲁立人的面子上,我饶了你,想当年他还是我的首长呐。
八姐,咱们平心而论,麻邦这个人其实也不能算坏,他的恶都在表面上,他的善却深藏在心里头。据说我去劳改那些年里,麻邦正经帮过母亲几次忙。母亲背着篓子走街串巷收破烂,有一次正碰上雷阵雨,下冰雹,一颗鸡蛋大的冰雹把母亲打晕了,多亏麻邦把她背回塔前破屋。麻邦那时是村里的警卫,拖着根梭标满坡里转悠。转悠转悠,一头栽倒水沟里,死了,脸被鹰啄光了肉才被人发现,生前的威风不知哪里去了。
八姐顺着我家那条现在早已荡然无存的胡同,断断续续地往北走,多少往事涌上你的心头,你是不睁眼看破了世上风情,人都说盲目人心如明镜。你二十年里沉默寡言,心中长存着愧疚,饭不吃饱你认为自己是家中的拖累,衣不穿新大家认为你不清新旧。其实盲人也有爱美之心,你心里有我们凡夫俗子看不见的风景。你走在这条演出过数不清的悲喜剧的胡同里,历史的味道扑鼻而来,历史的声音如浪涛涌起。日本人的马蹄,鸟枪队的驴蹄,司马库的骡蹄,蹄蹄都闪烁着寒光。那么多的气味,那么多的声音,缭绕在树枝上。孙家哑巴的旧屋因无人居住,年久失修,早已坍塌,只在紧靠着河堤的地方,兀立着一道厚厚的土墙。八姐依靠着嗅觉,准确地从荒芜的菜园子的野糙丛中,掐下一朵苦菜花。苦菜花儿黄,苦菜花儿香。八姐嗅了一阵,就把花儿填进了口腔,嚼嚼,咽了。八姐神秘,与几十年前从滔滔的洪水中坐瓮漂来的白衣盲目女人有相似之处。那个女人繁衍了司马亭、司马库这样的古怪新奇的后代,她坐瓮飘来,又乘风而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身世如同死谜,何人能猜破?谁也猜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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