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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第1页）

&ldo;还乡团进行了疯狂的阶级报复，他们在短短的十天时间内，用各种难以想象、令人发指的残酷手段，杀害了一千三百八十八人。&rdo;她用教鞭向那一大片表现还乡团杀人场面的画面指了指。学生们掀起了一个嚎哭的大高cháo。那些画面，像一部展开放大了的酷刑辞典，图文并茂，色彩艳丽，触目惊心。开首几幅，表现了传统的杀人方法，譬如刀斩，譬如枪毙。后边渐人创新境界：&ldo;这是活埋，&rdo;蔡老师指点着画面说，&ldo;顾名思义，所谓活埋，就是把人活活埋掉。&rdo;一个很大的土坑里，站着几十个面如土色的人，坑上，又是司马库，在指挥着还乡团匪徒往坑里填土。&ldo;据幸存下来的贫农老大娘郭马氏揭发，&rdo;蔡老师读着下面的说明文字，&ldo;还乡团匪徒埋人埋累了，就让被捉的革命干部和基本群众自己为自己挖坑，然后互相埋掉。土埋到胸口时，人就喘不动气了，胸膛像要炸开一样，血都逼到了头上，这时，还乡团匪徒对准人头开一枪，鲜血和脑浆，便能蹿出一米多高。&rdo;画面上，一颗露出地面的人头上，确实蹿出了一股喷泉一样的血液，一直升腾到画面的顶端，才像樱桃珠儿般散开、下落‐‐蔡老师脸色苍白，她好像有些头晕。学生们的哭声，震得房脊都在哆嗦，但这时，我的眼睛里没有了眼泪。按照画面上标出的时间，司马库率领还乡团在高密东北乡疯狂大屠杀的时候，我正跟随着母亲与革命干部、积极分子一起，往东北沿海地区撤退。司马库，司马库，他真的会这般凶残吗？‐‐蔡老师确实头晕了，她的头靠在画面上的埋人坑里，一个小小的还乡团扬起一锨泥土，似乎要把她埋掉。她的脸上布满了透明的汗珠。她的身体渐渐下滑，那张用图钉按在墙上的画片子，被她的脑袋拖下来。她坐在了墙根前，画片子蒙住了她的头，墙上的灰白色泥土，刷刷啦啦地落在了白纸上。

这突发的事件，压制了学生们的嚎哭。几个区干部跑上来，把蔡老师抬了出去。区长，一个脸上有半边痣的、五官端正的中年人，手压着屁股后边的匣枪木套子，非常严肃地说：&ldo;同学们，同志们，下边，我们请沙梁子村贫农老大娘郭马氏给我们报告她亲身的经历。请郭大娘厂他对着几个年轻的区干部说。

大家都望着那扇由教堂通向马洛亚牧师住处的破败小门，仿佛在等待着一位名角的出场。安静，安静，安静突然被打破，一道悠长的哭声，从前院里传过来。两个区干部，用屁股顶开门，搀扶着郭马氏走了进来。郭马氏一头灰发，用衣袖捂着嘴，仰着脸，哭得痛不欲生。大家跟着她，哭了足有五分钟。她擦擦脸，抻抻衣襟，说：&ldo;孩子们，别哭了，死人是哭不活的，活人呢，还得活下去。&rdo;

学生们止住哭声，一齐望着她。我感到她的话听起来简单但含意深长。她显得有些拘谨，慌乱地说：&ldo;说什么呢？过去的事了，不说也罢。&rdo;她竟然转身要走，沙梁子村的妇女主任高红缨跑过来拉住她，说：&ldo;大娘，不是说好了嘛？怎么临时又变卦？！&rdo;高红缨明显地不高兴了。区长和颜悦色地说：&ldo;大娘，您就把还乡团埋人的事说说吧，让孩子们受受教育，别忘了过去，&lso;忘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rso;，这可是列宁同志说的。&rdo;

&ldo;既然列宁同志也让俺说，那俺就说说吧。&rdo;郭马氏长叹一声，道，&ldo;那天晚上，是个大满月儿，在月光下绣花都行。这么亮的晚上，真是少见，小时候听老人说，早往年闹长毛的时候，也出过这种白月儿。我睡不踏实，总觉着要出大事，索性不睡了，想去找西胡同福胜他娘借个鞋样子，顺便拉拉给福胜说媳妇的事儿，俺娘家有个侄女儿，到了找婆家的年龄了。俺刚一出门，就看到小狮子提着一把耀眼的大刀，押着进财的媳妇、进财的娘，还有进财的两个孩子，大孩是个小子，七、八岁了；小孩是个女儿，两岁多点。大的跟着他奶奶，吓得嗷嗷地哭；小的在进财媳妇怀里抱着，也吓得嗷嗷哭。进财耷拉着一只胳膊，肩膀上被砍了一刀，红肉白肉地翻出来，吓死人啦，小狮子身后，还跟着三个大汉子，模样儿都有点熟，都提着刀，虎着脸。我刚想躲，晚啦，被小狮子那个杂种看到了。论起来我跟她娘还是拐弯抹角的表姐妹呢。他说：&rdo;那不是俺大姨吗？&lso;我说：&ldo;狮子，啥时回来的？&rso;他说：&rdo;昨晚上。&lso;我问：&ldo;这是干啥？&rso;他说：&rdo;不干啥，给这家人家安排个睡觉的地方。&lso;我当然知道这话不是好话，就说：&ldo;狮子，都是邻墙隔家，有什么样的怨仇还用得着这样？&rso;他说：&rdo;是没有冤仇，俺爹跟他也没冤没仇，俺爹跟他爹还是拜把子兄弟呢。可他照样把俺爹吊到树上，让俺爹往外拿金子。&lso;进财的娘说：&ldo;大侄子，你兄弟一时糊涂，看在老辈的情分上，您就饶了他吧，俺老婆子跪下给您磕头了。&rso;进财说：&rdo;娘，不要下跪，不要求他！&lso;小狮子说：&ldo;行，进财，你还有点男人味，不愧是民兵队长。&rso;进财说：&rdo;你蹦达不了几天了。&lso;小狮子说；&rso;你说得对，我估摸着也就能蹦达十天半个月的。但对付你一家，今晚上就足够了。&lso;我倚老卖老，说：&ldo;小狮子，你把进财家放了吧，要不我就不认你这个外甥啦！&rso;他把眼一瞪，说：&lso;谁他妈的是你的外甥，少来套近乎。那年，我不小心踩死你家一只小鸡，你就用棍子打破了我的头。&rso;我说：&rdo;狮子，你真不是个人种啊。&lso;他回头问那三条大汉子：&rso;伙计们，今日个杀了多少了？&lso;一个大汉子说：&ldo;把这一家全算上，正好九十九口。&rdo;小狮子说：&ldo;八竿子拨拉不着的个表姨，委屈你给我凑个整数吧。&rso;我一听就毛了，这个杂种要杀我！我转身往家跑，但哪里跑得过他们。小狮子这个东西，真是六亲不认，他怀疑老婆跟人家好，就把拉开弦的手榴弹埋在锅灶里。那天偏偏他娘早起扒灰，一下子把手榴弹扒了出来。我把这事儿忘了，还多嘴多舌，吃了大亏。他们把进财一家，还有我，押到沙梁子跟前。一个大汉子用铁锹挖埋人坑。沙地，挖起来省劲，一会儿工夫就挖成了。头上的月亮，白得耀眼，地上不管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小糙啦，小花啦，蚂蚁啦，鼻涕虫啦，不管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小狮子到沙坑前看看，说：&rdo;伙计，再挖深点，进财这个驴日的个子高。&lso;挖坑的汉子又往下挖，沙土湿漉漉地给扬上来。小狮子说：&ldo;进财，你还有什么话说？&rso;进财道：&rdo;狮子，我不想求你。我把你爹折腾死了。我不杀他，别人也要杀他。&lso;小狮子说：&ldo;我爹省吃俭用，跟你爹一道贩鱼贩虾，赚了点钱，置了几亩地。你爹运气不好，把钱被人偷了。你说，俺爹有啥罪？&rso;进财说：&rdo;置地，置地就是罪！&lso;小狮子道：&ldo;进财，你说良心话，谁不想置地？你爹想不想置？你想不想置？&rso;进财说：&rdo;你别问我了，问我我也答不上。坑挖好了没有？&lso;那个大汉子说：&rso;挖好了。&lso;进财二话没说就跳了下去。沙坑齐着他的脖子。他说：&ldo;狮子，我要喊几句口号。&rso;小狮子说：&rdo;喊吧，咱俩是光屁股时的朋友，对你特别优待，你想喊什么就喊什么吧。&lso;进财想了想，举起那条没受伤的胳膊，大声地吆喝：&ldo;共产党万岁！共产党万岁！！共产党万万岁！！！&rso;喊了三声他就不喊了。小狮子问：&rdo;不喊了？&lso;进财道：&ldo;不喊了。&rso;小狮子说：&rdo;再喊几声吧，你的嗓门可真够响亮。&lso;进财道：&rso;行了，不喊了。喊三声就足够了。&lso;小狮子推了一把进财的娘，说：&ldo;那好。大婶子，你也下去吧！&rso;进财的娘扑通一声下了跪，给小狮子磕头。小狮子从大汉手里夺过铁锨，一锨就把她拍到沙坑里去了。那些大汉子们，把进财的老婆孩子也推了下去。孩子吱吱哇哇地哭着，老婆也哭。进财生气地说：&rdo;别哭，都闭上嘴，别给我丢脸。&lso;他的老婆孩子都不哭了。一个大汉子指着我问小狮子：&ldo;小队长，这个怎么办？是不是也推下去？&rso;没等小狮子回答，进财就在坑里喊：&rdo;小狮子，说好了我们家一个坑，你别推下外人来！&lso;小狮子说：&ldo;放心吧，进财，我懂你的心思。

把这个老东西‐‐&lso;他对那个大汉子说，&rso;伙计，吃点累，另挖个坑，埋了她。&lso;&ldo;几个大汉子分成两拨，一个为我挖沙坑，一个往进财家的沙坑里填土。进财的女儿哭着说：&rdo;娘呀，沙子迷眼……&rso;进财的老婆便把大襟撩起来，蒙住了女孩的头。进财的儿子挣扎着往上爬，被大汉用铁锨铲下去了。那男孩呜呜地哭。

进财的娘坐在坑里，沙土很快就把她埋住了。她呼哧呼哧地喘着，骂着：&ldo;共产党啊共产党，俺娘们死在你手里了！&lso;小狮子说：&rdo;死到临头了，总算明白过来了，进财，你只要连喊三声&rso;打倒共产党&lso;，我就给你家留下个人芽儿，将来，也有个人来给你上坟烧纸。&rso;进财的娘和进财的老婆一齐求进财：&ldo;进财呀进财，快喊，快喊呀，&lso;进财一脸沙土，两个眼瞪得像铃铛一样，可真算一条咬钢嚼铁的好汉子，他说：&rdo;不，我不喊。&ldo;行，有骨气。&rso;小狮子佩服地说着，从一条大汉手里夺过铁锹，铲起沙子，刷刷地往坑里扬。进财的娘没有动静了。沙土埋没了进财老婆的脖子，沙土早埋了进财的女儿，进财的儿子露了个头顶，两只手从沙土里伸出来，还在瞎扒拉。进财老婆的鼻子、耳朵里都窜出了黑血，那个嘴，像个黑窟窿，还在噢噢地叫，惨，惨，太惨了。小狮子停下锨，问进财：&rdo;怎么样？&lso;进财像老牛一样喘着，头胀得像个笆斗一样。他问答说：&ldo;狮子，挺好的……&rso;小狮子说，&lso;进财，看在咱俩发小的朋友面子上，我再给你个机会，你喊一句&rso;国民党万岁&lso;，我立马就把你挖出来。&rso;进财瞪着眼，呜呜噜噜地说：&rdo;共产党万岁……&lso;小狮子恼了，铲起沙土，呼呼腾腾地往坑里扔。坑平了，进财的老婆和儿子都没了，但沙土还在动，她们还没死利索呢。进财的大头，吓人地露出来。他已经不能说话了，鼻孔里、眼里都出了血，头上的血管子鼓得像肥蚕一样。小狮子站在沙坑上跳，把那些松软的沙土踩结实。他蹲在进财的头前，问：&ldo;伙计，现在怎么样？&rso;进财已经不能回答了。小狮子屈起手指，弹弹进财的头，问那几个大汉子：&rdo;伙计们，吃不吃活人脑子？&lso;大汉子们都说：&ldo;谁吃那玩艺儿，恶心死了。&rso;小狮子说：&rdo;有吃的，陈支队长就吃。用酱油和姜丝儿一拌，像豆腐脑儿一样。&lso;那个挖沙坑的大个子从坑里爬上来，说：&ldo;小队长，挖好了！&rso;小狮子走到坑边看看，对我说：&rdo;瓜蔓子姨，过来看看我给你点这穴宝地怎么样？&lso;我说：&ldo;狮子呀狮子，你发发善心，饶了我这条老命吧。&rso;小狮子说：&rdo;这么大年纪了，活着干什么？再说，放了你，就得另找个人杀，反正今天要凑够一百个。&lso;我说：&ldo;狮子，那就用刀劈了我吧，活埋，太受罪了。&rso;小狮子这个杂种说，&lso;活着多受点罪，死后上天堂。&rso;这个鳖蛋一脚就把我踢到沙坑里。这时，一伙人吆吆喝喝从沙梁子后边转过来。领头的是福生堂二掌柜的司马库，我侍候过他的三姨太太，心里想：救星来了！司马库穿着大马靴子，晃晃荡荡走过来。几年不见，二掌柜可是老多了。他问：&rdo;那边是谁？&lso;小狮子说：&ldo;我，小狮子！&rso;&lso;你在干什么？&rdo;埋人！&ldo;埋谁了？&rdo;沙梁子村民兵队长进财一家子。&rso;司马库近了前，说：&ldo;那个坑里是谁？&rdo;二掌柜的，救命吧！&lso;我喊着，&rso;我侍候过三姨太太，是郭罗锅屋里的。&ldo;是你呀，&lso;司马库说，&rso;你怎么犯在他手里？&rdo;我多说了话了。二掌柜，开恩吧！&lso;司马库对小狮子说：&ldo;放了她吧。&rso;小狮子说：&rdo;大队长，放了她我们就凑不够一百了，&lso;司马库说：&ldo;别凑数，该杀的就杀，不该杀的别杀。&rso;一个大汉伸下锨，让我拽着锨头，把我拖上来。说一千道一万，司马库还是个讲理的人，要不是司马库，我就被小狮子那个杂种给活埋了。&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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