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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第1页）

马洛亚感慨万千地说。

拉磨的毛驴趁母亲和马洛亚说话时，偷吃磨台上的白面粉。马洛亚上去，打了驴一巴掌，驴拉着磨，轰轰地转起来。母亲说：&ldo;孩子睡了，我帮你筛面吧。你找块席子来，我把他放在树阴凉里。&rdo;马洛亚在梧桐树下铺开一张糙席，母亲往凉席上放我时我的嘴紧叼着她的奶头不放。她说：&ldo;这孩子，像个灌不满的无底洞，我的骨髓都快被他吸出来了。&rdo;

马洛亚赶着毛驴，毛驴拉着石磨，石磨粉碎着小麦，小麦变成面粉，淅淅沥沥地落在磨托盘上。母亲坐在梧桐树下，支起一个柳条笸箩，把支架放在笸箩中央，将面粉放在细罗网筛中央，然后，咣咣当当地、不紧不慢地、节奏分明地拉来推去着面筛，让洁白如雪的新鲜麦面落在笸箩里，让麸皮留在筛里……阳光从肥大的树叶间筛下来，落在我的脸上，落在母亲肩膀上。马洛亚用树枝抽打着毛驴的屁股，不让它偷懒。这是我家的驴，清晨时刻被马洛亚借来推磨的，在树枝的抽打下，它绕着圈子奔跑，汗水使它身上颜色变深。门外传来山羊的呜叫，随即门板被撞开，我家那匹与我同日出生的小骡子从门fèng里伸进它秀丽的头颅。毛驴暴躁，尥着蹶子。

母亲说：&ldo;快把小骡放进来。&rdo;马洛亚跑过去，用力推着小骡的头让它后退，放松了被绷紧的拴门铁链，摘下挂钩，急闪到一边，小骡子冲了进来，钻到毛驴腿下，衔住了毛驴的奶头。毛驴顿时安静了。母亲感叹道：&ldo;人畜一理啊！&rdo;马洛亚点着头，表示他赞同母亲的见解。

当我家的毛驴在马洛亚家的露天磨道里为它的杂种儿子哺育时，沙月亮和他的队员们正在认真地洗涤着他们的叫驴。他们用特制的铁梳子梳顺了驴们的鬃毛和稀疏的尾巴，并用丝棉擦了它们的皮毛，然后涂上一层蜂蜡。二十八头毛驴焕然一新，二十八个人精神抖擞，二十八杆鸟枪乌黑锃亮。他们腰里都系着两个卡腰葫芦，一大一小。大葫芦盛火药，小葫芦装铁沙子。葫芦外壳上都涂了三遍桐油。五十六颗葫芦油光闪烁。队员们穿着黄布裤子，黑布褂子，头上戴着高粱蔑片编成的尖顶八角斗笠。沙月亮的斗笠顶上缀着一朵红缨，区别于他的队员，标志着他的身份。他满意地扫了一眼驴和人，说：&ldo;弟兄们，抖起精神，让他们看看我们黑驴鸟枪队的威风！&rdo;说完这句话，他骗腿上驴，在驴腚上拍一掌，黑驴便风一般疾走。马是奔跑的冠军，驴是行走的模范。马背上的骑手威风，驴背上的骑手惬意。一转眼的光景，他们使出现在我们大栏镇的大街上。现在的大街不是麦收时节的大街，那时的大街尘土飞扬，一匹马跑一趟，便能卷起一路烟尘；现在的大街被整整一个夏天的暴雨拍打得坚硬光滑，沙月亮的驴队，只在路上留下一些白色的蹄印，当然还留下一串清脆的蹄声。沙月亮的黑驴们都像马一样：钉着蹄铁，这是他的发明创造。清脆的驴蹄声先是吸引了孩子们，然后便吸引了；镇公所的账房先生姚四。他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长袍，耳朵上依然夹着那支花；杆铅笔，从屋子里跑出来，迎着沙月亮的驴头，鞠一躬，满脸堆笑：&ldo;请问长官是哪个部分的？是长住还是路过？需要小人办些啥服务？&rdo;

沙月亮跳下驴，道：&ldo;我们是黑驴鸟枪队，是胶东抗日总队的别动队，奉上司命令，长驻大栏镇组织抗日，你给我们安排住处，准备糙料喂驴，安排锅灶造饭。

饭菜不要好，鸡蛋大饼足矣。黑驴是抗日的坐驴，一定要喂好，干糙要铡细过筛，拌料要用豆饼麸皮，饮驴要用新打的井水，绝对不能用蛟龙河里的浑水。&ldo;

&ldo;长官，&rdo;姚四道，&ldo;这么大的事俺做不了主，俺要去请示镇长，不，他老人家刚被皇军任命为维持会长。&rdo;

&ldo;妈拉个巴子！&rdo;沙月亮黑着脸骂道，&ldo;为日本人做事就是汉jian走狗！&rdo;

姚四道：&ldo;长官，俺镇长压根就不想当这个维持会长，他家里良田百顷，骡马成群，不愁吃不愁穿，干这差事，纯粹是被逼无奈。再说，这会长总要有人做，与其让别人做，还不如让俺大掌柜的做……&rdo;

&ldo;带我去见他！&rdo;沙月亮说。驴队在镇公所门前休息，姚四带着沙月亮进入福生堂大门。福生堂的房子一排十五间，共有七排，院院相通，门门相连，层层叠叠，宛若迷宫。沙月亮见到司马亭时，他正与躺在床上养伤的司马库吵架。五月初五那天，司马库放火烧桥，没烧到日本人，自己的屁股反被烧伤，伤口久久不愈，转变成褥疮。他现在只能趴在床上，高高地翘着屁股。

&ldo;哥，&rdo;司马库双手支着床，昂起头，目光炯炯地说，&ldo;你混蛋，你太混蛋了，这维持会长是日本人的狗，是游击队的驴。老鼠钻到风箱里，两头受气的差事，别人不干，偏你干！&rdo;

&ldo;放屁！你简直是放屁！&rdo;司马亭满腹冤屈地说，&ldo;王八羔子才稀罕这差事。

日本兵用刺刀顶着我的肚子，日本官儿通过马金龙马翻译官对我说，&lso;你弟弟司马库勾结乱匪沙月亮，放火烧桥打埋伏，使皇军蒙受重大损失，皇军本想把福生堂一把火烧了，念你是个老实人，放你一马。&rso;我这个维持会长，有一半是你替我挣来的。&ldo;

司马库被哥哥反驳得理亏，骂道：&ldo;这该死的屁股，何时才能好呢！&rdo;

&ldo;最好永远别好，这样你也少给我惹祸！&rdo;司马亭气哄哄地说着，转身欲走，看到沙月亮正在门口微笑。姚四上前，刚要说话，沙月亮道：&ldo;司马会长，我就是沙月亮。&rdo;

司马亭没及反应，司马库已在床上调转了身体，&ldo;你他妈的就是沙月亮，外号沙和尚？&rdo;

&ldo;鄙人现在是黑驴鸟枪游击队长，&rdo;沙月亮说，&ldo;感谢司马二掌柜放火烧桥，我们配合得天衣无fèng。&rdo;

&ldo;你他妈的，&rdo;司马库道，&ldo;还活着？你打的什么鸟仗！&rdo;

&ldo;伏击战！&rdo;沙月亮说。

&ldo;伏击战，伏击战，被人踩个了稀巴烂！&rdo;司马库说，&ldo;如果没有老子放那把火，哼！&rdo;

&ldo;我有个治烧伤的偏方，待会儿让人送来。&rdo;沙月亮笑眯眯地说。

司马亭吩咐姚四：&ldo;摆宴，给沙队长接风。&rdo;

姚四为难地说：&ldo;维持会刚刚成立，没有一分钱。&rdo;

司马亭道：&ldo;你怎么这么笨？皇军不是我家的皇军，是全镇八百户人的皇军；鸟枪队也不是我家的鸟枪队，是全镇老百姓的鸟枪队。各家各户去凑粮凑面凑钱，大家的客人大家招待。酒算我家的。&rdo;

沙月亮笑道：&ldo;司马会长真是两面讨好，左右逢源。&rdo;

司马亭道：&ldo;没有办法，就像老马牧师说的那样，&lso;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rso;！&rdo;

马牧师揭开锅，把用新麦子面抻出的面条下到沸腾的滚水里。用筷子挑了挑面条，他盖上锅盖，大声对灶前烧火的母亲说：&ldo;火力稍微大一点。&rdo;母亲答应着，将一大把金黄柔软、散发着香气的麦秸塞进灶膛。我叼着母亲的奶头，斜眼看着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苗子，侧耳听着麦秸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剥剥的爆响，回想起方才的情景：他们把我放在筛面的笸箩里，让我平躺着，但我一翻身便趴起来，让视线对着正在案板前揉面的母亲。母亲的身体起伏着，那两个丰满的宝葫芦在她胸前跳跃，它们召唤着我，与我交流着神秘的信息。有时它们把两颗红枣般的头颅凑在一起，既像接吻又像窃窃私语。更多的时刻里它们是在上下跳跃，一边跳跃一边咕咕咕咕地鸣叫着，好像两只欢快的白鸽。我对着它们伸出手，嘴巴里流出口水。它们突然羞涩了，紧张了，红晕蒙住了它们的脸，细密汗珠在它们之间的峡谷里汇成小溪。我看到在它们身上有两颗蓝色的光点在移动，那是：马洛亚牧师的目光。从他的幽蓝的眼窝里，伸出了两只生着黄毛的小手，正在抢夺我的食粮，我的心里升腾着一缕缕黄色的火苗。我张开嘴，准备哭，继而发生的事情更加可恼。马洛亚眼里的小手缩回，但他胳膊上的大手却伸向母亲的前胸，他高大的身体站在母亲背后，那两只面目丑陋的大手，捂住了母亲胸前那两只白鸽。他的手指粗鲁地抚摸着它们的羽毛并野蛮地捏着、夹着它们的头颅。&ldo;

我的可怜的宝葫芦！我的温柔的白鸽！它们扑楞翅膀挣扎，紧紧地缩着身体，缩呀缩呀，缩得不能再小，然后又突然膨胀开，翅羽翻动，渴望着展翅欲飞，飞向辽阔无边的原野，飞进蓝天，与缓缓翻动的云朵为伴，让和风沐浴，被阳光抚摸，在和风里呻吟，在阳光中欢唱，然后，宁静地往下坠落，坠落进无底的深潭。我放声大哭，泪水迷蒙着我的双眼。母亲和马洛亚的身体晃动，母亲哼哼着。&ldo;放开我，你这驴，孩子哭啦。&rdo;母亲说。&ldo;这小杂种。&rdo;马洛亚悻悻地说。

母亲抱起我，慌慌张张地颠着我，抱歉地说：&ldo;宝贝，我的儿，委屈死了我的个亲疙瘩肉蛋蛋呀。&rdo;说着，她把白鸽送到我面前，我恨恨地、急迫地、重重地叼住我的白鸽。我的嘴很大，但我还嫌小，我的嘴像腹蛇的嘴，恨不得把属于我的、不容许别人侵犯的白鸽吞下去。&ldo;慢点儿，我的儿呀。&rdo;母亲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屁股。

我叼着一个，又用手抓着另一个。它是一只红眼睛的小白兔，我捏着它的大耳朵，感觉到它的心跳。马洛亚叹一口气，道：&ldo;这小杂种。&rdo;

母亲说：&ldo;不许你骂他小杂种。&rdo;

马洛亚说：&ldo;他可是货真价实的。&rdo;

母亲说：&ldo;我想请你给他洗礼，洗完礼再给他起个名字。他今日整整一百天啦。&rdo;

马洛亚熟练地揉着面，说：&ldo;洗礼？怎么个洗法我都忘了。我给你做抻面吃，这是我跟那回族女人学会的。&rdo;

母亲说：&ldo;你跟她好到什么程度？&rdo;

马洛亚说：&ldo;没有一点瓜蔓，清清白白。&rdo;

&ldo;骗鬼去吧！&rdo;母亲说。

马洛亚哑哑地笑着，将那块柔软的面又抻又拽，放在案板上啪啪地甩着。

&ldo;你说呀！&rdo;母亲说。啪啪啪甩一阵，提起来又抻又拽，时而如拉弓she箭，时而如洞中拔蛇，他那两只笨拙的洋人大手竟能做出如此熟练灵巧的中国动作，连母亲看着都有点吃惊。他说：&ldo;也许，我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瑞典人，过去的事儿，都是一些梦境。你说呢？&rdo;母亲冷冷地笑着，道：&ldo;我问你跟那个黑眼窝子女人的事呢，你别给我分岔了。&rdo;马牧师双手把面平抻着，像玩一种孩童游戏，把面摇起来，摇着，二拉一松，他一松手，那已细如麦秸的面条便螺旋着拧成束儿，一抖，便如马尾巴蓬松着散开。马洛亚炫耀着他的技巧，母亲赞叹道：&ldo;能抻出这面的女人，肯定是个好人。&rdo;马洛亚道：&ldo;好啦，孩他娘，别胡思乱想啦，烧火，我煮面给你吃。&rdo;&ldo;吃完饭呢？&rdo;母亲问。&ldo;吃完饭我们就给小杂种洗礼，命名。&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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