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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像外国人。
&ldo;川奈先生,我们得把您父亲送到检查室去。您在这里等着吗?&rdo;
护士说。
天吾看看手表。&ldo;有什么不对劲吗?&rdo;
护士摇摇头。&ldo;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个房间里没有检查要用的机器,我们把他送到那边去检查。并不是什么特殊情况。检查完后,大夫还有话要和您说。&rdo;
&ldo;知道了。我在这里等着。&rdo;
&ldo;食堂里有热茶。您还是休息一会儿吧。&rdo;
&ldo;谢谢你。&rdo;天吾说。
两位男子将父亲瘦削的身体抱起,连同身上插着的点滴管一起移到轮床上。他们俩把点滴支架和轮床一起推到走廊上。动作娴熟,始终一言不发。
&ldo;时间不会太久。&rdo;护士说。
但父亲很久没有回来。从窗口she进的光线越来越弱,但天吾没有打开室内的灯。他觉得,如果开了灯,这里存在的某种重要的东西似乎就会受损。
病床上有父亲的身体留下的凹陷。他应该没有多少体重了,但还是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形状。望着那处凹陷,天吾渐渐感到自己被独自遗弃在了这个世界上。他甚至觉得,一旦天黑,黎明就再也不会到来了。
天吾坐在凳子上,被染成了暮霭来临之前的色彩,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久久沉湎于遐思。然后他忽然想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思考,只是陷于无望的空白。他缓缓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卫生间小便,用冷水洗脸,拿手帕拭干,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想起了护士的话,到下面的食堂里喝了热乎乎的日本茶。
大约消磨了二十分钟,回到病房时,父亲还没被送回来。但在病床上父亲留下的凹陷里,放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白色物体。
那东西全长有一百四十或一百五十厘米,勾勒出美丽光滑的曲线。
一眼看去,形状很像花生壳,表面蒙着一层柔软的东西,类似短短的羽毛。那羽毛还发出微弱但均匀的滑润光辉。在黑暗时时加深的室内,混杂着淡青色的光隐约包围着那个物体。它悄悄地横躺在病床上,仿佛在填补父亲留在身后的短暂的私人空间。天吾在门口站住,手搁在门把手上,盯着那奇怪的物体看了片刻。他翕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天吾呆立在那里,眯起眼睛,询问自己。为什么这种东西会放在这里取代父亲呢?很显然,这不是医师或护士拿来的。它周围飘漾着一种偏离了现实相位的特殊空气。
随后,天吾恍然大悟:是空气蛹。
天吾这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空气蛹。在小说《空气蛹》中,他用文字详细地描述过它,但没有见过实物,也不认为它是真实的存在。眼前出现的,正是和他在心中想象、在笔下描写的完全一致的空气蛹。
仿佛胃被人用金属夹钳夹了,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袭上心头。
天吾不管不顾地走进屋里,关上门。最好别让人看见。随后把积在口中的唾液咽下去。喉咙深处发出不自然的响声。
天吾慢慢凑近床边,隔着大概一米的距离,小心翼翼地观察那只空气蛹。他在动笔描绘&ldo;空气蛹&rdo;的形状之前,曾先用铅笔画过一张简单的速写,将自己心中的意象转化为视觉形态,再转换成文章。在改写《空气蛹》的整个过程中,他始终将这幅画用图钉钉在桌子前的墙上。在形状上,它与其说是蛹,不如说更接近茧。但对深绘里来说(对天吾也一样),却是只能用&ldo;空气蛹&rdo;这个名字称呼的东西。
当时,天吾自己创作并添加了许多空气蛹的外观特征。比如说中间凹下去的优美曲线,两端柔软的装饰性圆瘤。这些都是他想象出来的。在深绘里原创的&ldo;故事&rdo;里,根本没有提及。对深绘里来说,空气蛹说到底就是空气蛹,就像介于具象和概念之间的东西,几乎从未感到有用语言形容它的必要。天吾只得自己动脑设计它的具体形状。
而他此刻看到的这个空气蛹,真在中间有凹下去的曲线,两端还有美丽的圆瘤。
这和我在素描里画的、在文章里写的空气蛹一模一样,天吾想。
和那两个浮在天上的月亮情形相同,他在文章里描绘的形状,不知为何连细节都原样化作了现实。原因与结果错综纠结。
四肢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神经被扭曲了。皮肤生出颗颗疙瘩。
身边这个世界究竟到何处为止是现实,又从何处起是虚构?他无法分辨。到何处为止是深绘里的东西,又从何处起是天吾的东西?还有,又从何处起是&ldo;我们&rdo;的东西呢?
蛹的最上端有一条纵向绽开的笔直裂口。空气蛹眼看就要裂成两半。那里生出一条大约两厘米宽的空隙。只要弯下腰看,就能看清里面有什么东西。但天吾没有这么做的勇气。他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让肩膀轻轻地上下起伏着调整呼吸,注视着空气蛹。白蛹发出微弱的光,在那里一动不动。它就像一道布置下来的数学题,静静地等待着天吾走近。
蛹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它会向他展示什么东西?
在小说《空气蛹》中,主人公‐‐那位少女,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分身。就是子体。于是少女扔下子体,独自一人逃出了共同体。可是在天吾的空气蛹里(天吾凭直觉,判断这大概是他自己的空气蛹),到底装着什么?这究竟是善的东西还是恶的东西?是要引导他的东西,还是要妨害他的东西?而且,到底是谁把这个空气蛹送到这里来的呢?
天吾十分清楚,自己被要求采取行动,却怎样也鼓不起站起来窥探空气蛹内部的勇气。他在害怕。装在空气蛹中的东西,也许会伤害自己,也许会极大地改变自己的人生。这样一想,天吾便有如一个无路可逃的人,身体僵在小小的凳子上。在他面前的,是那种让他不敢调查父母户籍、不敢寻找青豆下落的怯懦。他不想知道为自己准备的空气蛹中装着什么东西。如果不知道就能过关,他想就这样蒙混过去。
如果可能,他很想立刻走出这个房间,头也不回地坐上车溜回东京。
然后闭上眼睛,塞住耳朵,躲进自己小小的世界。
但天吾也明白,绝无可能。如果不看一眼那里面的东西就溜走,我肯定会后悔一辈子。如果不敢正视那个东西,我恐怕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天吾久久地僵坐在凳子上,不知所措。既不能前行,又不能后退。
他在膝头合拢双手,凝视着放在床上的空气蛹,不时逃避般将目光投向窗外。太阳已完全下山,微弱的黑暗缓缓罩住松林。依然没有风,也听不见涛声。安静得不可思议。而随着房间越来越黑暗,那个白色物体发出的光变得越深、越鲜明。天吾觉得那东西自身仿佛是活的,有一种安详的生命之光,有固有的体温,有秘密的声响。
天吾终于下定决心,从凳子上站起来,向着病床弯下身。不能就这样逃跑。不能永远像一个胆怯的小孩子,总是不敢正视眼前的东西。
只有了解真相能给人正义的力量,不论那是怎样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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