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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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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这里黛玉正寻思宝钗如何知自己平日喜好，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等着呢。”宝钗说：“又是什么事？”黛玉道：“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说着，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

却原来是当日，贾母听了刘姥姥一番话，便要惜春将这园子画成行乐图。惜春便要自诗社告一年的假，又说自己不会画人物，唯恐刻鹄不成尚类鹜。

黛玉听了笑说：“平日里你拈毫弄管的，还说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各有各的妙处。这会子又谦什么？老太太说把我们也添上，我倒想起一事，不得不嘱咐你。你若画人，万万不可点睛，一时那画中人活了过来，都与咱们一般无二，认不清谁是谁，可怎么办呢？”众人听了都笑，惜春便追打黛玉，黛玉一扭身藏在宝钗身后，宝钗一面拦了惜春一面说：“我有一句公道说，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画？这园子却是象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若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藏该减的要藏要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界划的。一点儿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砌也离了缝，甚至桌子挤到墙里头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带，指手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瘸了脚，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或难安插的，宝兄弟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先生们，就容易了。”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

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他去！也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说拿什么画？”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于是便又擘肌分理不遗巨细的将该如何要样子，如何打稿子，如何上颜色，一一说了，又说出一应需用的东西来，命宝玉记了好找贾母去要。至说道生姜二两，酱半斤，冬日里那粗磁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一经了火，是要炸的。”众人听说，都道：“是了。”

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起这些水缸箱子来。想必糊涂了，把她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听了，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派你的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道：“好姐姐！饶了我罢！妹妹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做姐姐的教导我。”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儿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宝钗原是和他玩，忽听他又拉扯上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闹了，放起他来。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笼笼罢。”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笼上去，又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若没有的，就拿些钱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宝玉忙收了单子。

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儿。至晚饭后，又往贾母处来请安。贾母原没有大病，不过是劳乏了，兼着了些凉，温存了一日，又吃了一两剂药，发散了发散，至晚也就好了。贾母因初二日是凤姐生日，想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个分子给她过，忙遣人把薛姨妈、邢夫人并钗黛三春以及宝玉，和那府里的尤氏和赖大家的，及有些头脸管事的媳妇都叫了来。众丫头婆子见贾母十分高兴，也都高兴，忙忙的各自分头去请的请，传的传。没顿饭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乌压压挤了一屋子。只薛姨妈和贾母对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门前两张椅子上，宝钗姐妹等五六个人坐在炕上，宝玉坐在贾母怀前，底下满满的站了一地。贾母忙命拿几张小杌子来，给赖大母亲等几个高年有体面的嬷嬷坐了。一一定了银两，又命尤氏安排，不必细说。

这里只说黛玉当日一回到潇湘馆便叫来莞枝、君桃命细细查访，不过三两日就查出，是鸫儿与宝钗房里的莺儿相好，雪雁又曾见二人私谈，当时未细想，如今看来大有嫌疑。所幸黛玉的机密大事只有亲近的几个人知道，就连鹦哥也不知晓，何况那鸫儿又是新来的。黛玉便将鸫儿叫来问，鸫儿咬死没说什么，黛玉说：“虽如此我也不敢要你了，”专头因对莞枝说，“你去问问宝姐姐要不要鸫儿去蘅芜苑服侍。”莞枝答应着去了，不大工夫回来说：“宝姑娘说她倒不缺人使。”黛玉点点头对鹦哥道：“你去回老太太，就说鸫儿在这房里不安分，还是送回戏班的好。”鹦哥便去了。那鸫儿听了磕头不迭，说再不敢了，只求不出去，又说是自己不知轻重才说漏了嘴。君桃听了冷笑道：“那你那簇新的裙子，和那一对累丝的金坠子是从哪里来的？”鸫儿听了一声不言语，只是磕头。一时鹦哥带着三个老嬷嬷进来，把鸫儿死拖活拽的带了出去。鹦哥道：“老太太说了，姑娘太心软了，下回再有这样的事，就该打死为是。”黛玉听说忙起身躬身答‘是’。

黛玉这里又对众人说：“圣人说乱之所生，言语以为阶。鸫儿如今只做小惩，只因她来了不久。如今就以鸫儿做例，你们若有别的心思，如今便可去，若不去时，将来有何烦难尽管来回我。”众人听了皆跪下，黛玉又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们如今跟了我，我能为你们打算的，自会尽力打算，若有一日不能之时，各人各去，绝不强留。只望诸位在这屋里一日便做一心之人，若有二意之举，别怪我不念旧情。”众人皆磕头答是，从此潇湘馆上下行事皆愈加安静谨慎，黛玉这才放心。

一日在房中，黛玉说起起诗社之事与丫头们玩笑。谁知香菱听了便羡慕起来，央告黛玉说：“求姑娘好歹教给我做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想她来年就要出去了也有些不舍，笑道：“既要学做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的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许腻烦的。”

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也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规矩，竟是没事的，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香菱道：“我只爱陆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听说，便命紫鹃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就来问我，我讲与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诗，回至房中，诸事不管，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同屋的鹦哥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鹦哥见他这般苦心，也只得随他去了。第二日，香菱换了杜律来读，又央告黛玉出题，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未诌成。你就做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香菱听了，喜的拿着诗回来，又苦思一回，做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黛玉见她如此，恐她累出病来，倒后悔不该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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