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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阴晴未分明（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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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院是新近置下的，一应仆役还都不甚了解主人的习惯，但眼见房中的烛火亮了大半夜，自然也不放心，于是还是管家大着胆子叩了叩门扉：“老爷，可要用些点心消夜，子时可都过了。”

邵雨亭在帝都时还不似现在这般游刃有余，起居亦很寒微，此刻虽然今非昔比了，但有道是三世做官，方知穿衣吃饭，如今他的经历毕竟还浅，所以也不甚讲究。只是灯下思索了大半夜，有些事豁然开朗，有些则是一无头绪，纠缠在一起，便也觉得烦闷，此刻管家的话，也正中他的下怀，因而将书笺都收在一边，朗声说道：“都准备了些什么，端进来让我瞧瞧。”

府中的仆役，也是在揣度这位主子的喜好。金陵豪门很多，但世家的仆役亦是使惯了的，几代下来都是家生子，外人等闲也进不得门楣。邵雨亭算是新贵，随着帝都南来人马日渐积聚，金陵中这样的人想来也会更多，因而投身官宦之家供奔走驱策之役，竟也成了寻常小民的一项生计，如今这将乱未乱的乱世，深宅大院或是富贵王公的屋檐下反倒能有一碗安稳茶饭。所以邵府的仆役当差都格外巴结，灶下的几个厨娘商定了班次，轮流歇息，厨火却是整夜都不熄灭的，管家既然要献殷勤，人手物料倒都方便的很。

邵雨亭将案上的书笺归置了，起得身来见管家身后带着两人进到房门，手脚都很利落，将房中桌面料理清爽了，方才将食物放下，邵雨亭放眼一瞧，确实是很精致的一顿消夜。如今的节令虽已是立过春了，但乍暖还寒，尤其这深夜的时候，所以厨下一直温着煲汤，此刻盛将出来，热气盈盈，很是动人。邵雨亭只当是寻常鸡汤，走到近处才发现竟是羊汤。金陵民家，不常吃羊肉，只是邵府的厨娘早年去过塞北，如今既是有意逢迎，自然要做些别出心裁的吃食，因而除了羊汤之外，又做了两份塞外风情的点心，对于邵雨亭来说倒真是耳目一新了。不过他心中虽然已有赞许之意，但更深知，对这班仆役不能假以辞色，否则有失身为主人的威严，因而拿捏着语气，既不愿做个苛刻的恶主，又带着一点挑剔的神情说道：“这汤闻着倒不坏，点心可太粗了一点，都过了子时，这一餐下肚还睡得着觉吗？”

管家也很机灵，“原是看老爷早前没吃什么，总是底下人手艺不精，晚晌的饭菜不合胃口，打量着老爷忙了这大半夜总有些饿了，这才特地换个口味。老爷若是不中意，小人还另外预备了。”说着递了个眼色，身后的两人旋进旋出，桌上又多了一壶酒和两碟江南风味的小菜，羊汤仍在，点心却是不见了。佐酒的小菜也都是功夫菜，一道干丝，用上好的金华腿吊汤，又加了海味，虽只见得干丝，却是香气扑鼻，另一道老谭豆腐，是那鸡肉打成茸和豆腐一道蒸，之后才用高汤，全靠厨房中一个大蒸笼，才能做得地道，只可惜邵雨亭不是方家，一时还领略不到这两道菜其中的奥妙。不过睡前小酌，能有此待遇，实在也是很惬意的了，换过的酒菜色香俱全，邵雨亭这下自然不会再挑剔，“不错，搁着吧。”于是管家复又退出，留下邵雨亭在房中自斟自饮，颇为畅快，也正是这一刻的闲情，仿佛触动了他的神思。

不管皇帝本人是不是真的在沂州，也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病重。在金陵集结的朝廷军队数目已很可观，迟早都该北上的，而这支军队的主帅人选会落于谁手，必是接下来金陵城中的焦点，皇帝若无法南来，那主持其事的便只有宁王，俞英泰想来也会随宁王一起行动，只是不知留在沂州陪伴皇帝的又会是谁了。蒋焕的几个子侄，纵然有野心，但想要夺下这北上的先锋印也未见得容易，统兵最重军心，将士心有不服，又岂能出师。邵雨亭思前想后，金陵城中除了陈散原实在无人可以担当此任，于是便又想着如何为叶士开安排结识陈散原的机会，这样一面思索一面举箸，不觉间将一桌酒菜吃得精光，而犹自不觉有饱腹之感，反倒精神大振，毫无倦意。

照邵雨亭所想，陈散原如今流连秦淮，不过是韬光养晦之计，蒋焕的兄弟咄咄相逼，而他深受蒋焕养育提携之恩，自然不愿与蒋家为敌，但若说对权柄一无留恋，恐怕也未必真的心甘情愿，只是借醇酒妇人自我掩饰，同时在思索两全之策而已。叶士开既然要与其结交，最有力的莫过于替陈散原筹划出一条两全之策来，而这也正是邵雨亭此刻所要考虑的。以史为鉴，邵雨亭心想陈散原倒不如索性就离开金陵，在外自领一军偏师。如此行迹，几乎等同于自甘流放，蒋家兄弟手中拿不到他的把柄，也未见得真就敢利刃相向，而陈散原只要在外立下军功，这份威望却也是谁都夺不走的。如今所缺的，只是可以令陈散原脱身的机会而已，他虽每天都出没在秦淮画舫上，但想要离开金陵，却又不那么容易了。

邵雨亭思索至此，却又有些推车撞壁，陈散原如何脱身，叶士开又如何助他一臂之力，一时间也还难有头绪。凝神细思时还不觉得，如今心神放松之下，邵雨亭才觉得吃得太饱了，而且温酒热汤使的周身暖意洋洋，不免触动绮思，神游的一瞬间，眼前不禁浮现起锦如的倩影。

“诶，我好糊涂，这样好的一条路，我竟没有想到。”邵雨亭仿佛恍然大悟似的，旁人或许不知，但他却知道，望海阁的锦姑娘与影梅楼主的交情着实不浅，邵雨亭既与锦如相好，自然可以先将陈散原的抱负探查清楚，再做决定不迟，因而决定了寻机先和邵雨亭一起到影梅楼中坐上一坐。

邵雨亭所不知道的是，就在这夜，也有一人进到了金陵城中，将来陈散原脱离金陵藩篱还颇受此人的帮助，这也不是别人，正是在帝都有救驾之功的叶奇瑜。叶奇瑜自帝都一役，深受皇帝的信任，此番更是担负了一个绝密任务，护送霍玉芜离开沂州。

邵雨亭的猜想其实不错，皇帝行到沂州，宿疾复发，病势凶猛，就再难继续长行了，不得不在沂州耽搁下来，一面寻访名医，一面调养身体，说是调养其实就如御医早年所说，原本打算固本培元，再做抽梁换柱之计，但是皇帝的身体屡受摧折，一点温补打下的基础早就荡然无存，医家也无能为力了。

皇帝虽不是杏林国手，但久病成医，尤其自己的身体，心中早已了然，国家大事早已交托在宁王手上，即便此时撒手人寰，见到先帝固然心中愧怍，毕竟不是全无布置，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霍玉芜和她腹中的孩儿。原先所想将帝位付与宁王之后，与妻儿遁世隐居的愿望，如今亦成了泡影。不过皇帝虽在病中，神志并不糊涂，尤其沂州不是久留之地，他亦早有觉察，所以不仅不准宁王在此逗留，还决定以身做饵，向易君瑾和冯聿林报此一箭之仇。

“车驾虽已南下，但朕既然病着，这消息也瞒不了多久。易、冯二贼必定各自广布耳目，探查朕之行踪，也好，就在沂州做一了断。朕既在这里，想必二贼都会派遣重兵前来围城，刘卿之玄策正与之周旋，朕要镇南府兵和江南援军先行隐藏行踪，等二贼为了沂州大打出手，两败俱伤之时，再行杀出，一血帝都之耻。”就战略而言，皇帝既然愿意拿自己做诱饵，既冒险，亦高明。易君瑾姑且不论，冯聿林必是不愿看着一个活着的皇帝，不容他不发兵来攻沂州。

宁王等人虽都不赞成这么做，无奈皇帝坚持，君臣名分，也唯有遵从，皇帝安排好国事之后，自然就该料理家事了。霍玉芜早就打定主意，再不离开皇帝身边的了，但皇帝却也说了一个她所无法拒绝的理由。

“浩儿和你腹中的孩儿，如今都要交给你了。六弟自己也有儿子，算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一点私心，朕这两个孩儿，就此离开帝王家吧。”言下之意是要霍玉芜带着两个孩子远走高飞，从此改换身份，不要再与皇家有任何的关联，乱世飘摇，如今虽还有半壁江山，但将来如何，却是谁也不知道的。霍玉芜可以不顾自己的生死，但稚子何辜，尤其腹中孩儿，还不曾看过这人世，又岂能忍心就此枉送了性命，因而终于也不得不走了。

皇帝最后召见的才是叶奇瑜，君臣之间，十余年间只见过几面，一次是叶奇瑜随章绍如入帝都受封，再就是离宫救驾了，而皇帝实际到今天，才算真正看清了眼前这屡建功勋的少年将军。

“当年是朕错了，若是留你在帝都，想来也不会有今日之祸。”皇帝说这话的意思很多，当年苦心积虑，削减宿将兵权，重建禁军，哪知最后都只成全了冯聿林一个人的狼子野心，如今懊悔虽然晚了，但当年作为既然寒了功臣，此刻一声知错，虽然于事无补，但以帝王之尊，总也算是难得了。

叶奇瑜不善辞令，也未想得十分深远。当年远赴漠北，在他心中倒无怨怼之意，边关苦寒之地当然比不得如京华烟云，但蛮族连年犯边，苦的确实边塞的百姓，骁骑移驻漠北以后，战乱渐平，百姓重又安居，对叶奇瑜来说亦是一大乐事。他父亲一生都是行伍中的粗人，未曾读过书，但起于寒微，所以最知道百姓的疾苦，因而在叶奇瑜孩提时就曾与他说过，心中总要想着百姓。

此刻听到皇帝这样说，叶奇瑜也唯有俯身下拜：“微臣不敢。”

病榻之上的皇帝，已不大能起身，四周又无內侍，只得连声说道：“起来，起来。坐到朕的身边来。”

叶奇瑜也不便违抗，起身之后行了一礼，“恕微臣僭越。”说着便侧身坐在皇帝卧榻之侧。

皇帝面容苍白，但眼中精神犹在，足见还未到油尽灯枯的时候，“朕知道你们都心存忌讳，其实也没有什么，生死之数，非人力可为，何况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今天你我君臣之间，就算是托孤了。老师和章阁老都未能在这里，不过他们总算还是替朕培养了你。”

叶奇瑜听皇帝这样说，惶恐不胜，正要再度起身，却为皇帝拉住了，“历来托孤，总以社稷大事交托，今日朕却不是。你亦不是外人，朕便与你说了，江山社稷，朕已交于六弟，朕今日要托付你的，只有三人。”

叶奇瑜自然明白皇帝所指何人，“陛下放心，有臣在一日，定护得容妃与皇长子周全。”

皇帝脸上是赞许的神色，不住地点头，“你能明白这一点，很好，不过朕要你先记住一件事。”

“请陛下吩咐。”

“从即日起忘了他们贵妃与皇子的身份，朕只愿他们从此泯然众人，平安终老，你可明白？”

叶奇瑜心中想，如今之世，这样的愿望，实则比护他二人周全还更困难，纵然以帝王之尊，也未必就实现的了，但皇帝神色之中尽是希冀，自然也硬不起心肠。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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