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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章渚边云树暗苍苍（第1页）

“天须无恨我无心（..）”！

莫三友躬身退出后，水盈独自坐在镶金嵌玉的鸾座上，左手支颐，望着此时空荡荡的非天华鬘神宫大殿一角，出神许久。

数年寻遍天涯都不见其踪影，原来那个叛徒水凝竟然曾经化名陆婉娘，就招招摇摇地在京城里登台唱戏！如今莫三友已经查得，两年多之前，水凝在离开京城后不久就被罗崇恩抓住，虽然数日后水凝就被人救走，但那也就是说，水凝曾经落在杨朝客手里——那么，杨朝客会不会已经知道了，曾与他共赴巫山的，不是水盈，而是水凝——如果，杨朝客已经知道了自己暗中用水凝李代桃僵，从始至终都不曾托身于他，那么，他对自己的情分……

水盈的心里忽然生出些从未有过的怯意，让她不敢也不愿再继续细想。

可水盈毕竟是水盈，水盈只能是水盈。

她必须再继续细想，不管她自己愿不愿意，只要事关她的阿修罗道，无论遇到了什么，她都必须得有勇气面对一切。哪怕是去亲手杀死她唯一的亲人或是她最爱的男人，她都必须狠得下心且下得去手。因为，她天生来就注定是阿修罗道的王女，她天生来就注定不能做一个普通的小女人。

水盈舍不下王女之位，但水盈也舍不下杨朝客。

当年，水盈在面临生死关头就割舍不下那个男人，如今经历过十几年暗无天日的囚禁，在失去王女之位的日子里，水盈更是明白了自己心里到底是如何牵挂那个男人。不管自己怎么借口说对他不过都是利用，但自己的心，事实上却已经紧紧帖在了那人的身上，血肉相连。

即使明明知道那个应该被千刀万剐的林芳伊还死死盘踞在杨朝客心里，但水盈的心还是为杨朝客深陷其中。为了他，水盈在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就想过要尝试最后的那一条路。

只可惜，这条路，这条数当年的自己死活不肯选、一直拖到今日终于下定决心想尝试的路，却在眼前已经被生生堵死了。

原来当年自慕容贞开始，留下铁律：阿修罗道的王女必须是一胎双生中的其中一个女孩，只有这个被选定的阿修罗道王女可以修习“夺魂”、“噬魂”等秘术，且终生守住处子之身；而一胎双生中的另外一个孩子，则可娶嫁生子，生下双生孩儿，便有了下一任的王女。

历代王女均有双生，乃是源自慕容贞家族的遗传，而慕容贞则在自己生下双生女儿之时，以自己心头热血，在这一对石辜岳的骨血身上发下了一个诅咒，让修习秘术的女孩一旦失去处子之身，或者另外那个嫁人生子的女孩一旦修习秘术，都将会神智大乱行为疯狂。只有这样，才能让历代王女自身不受蛊惑，且让王女的孪生姐妹不生异心。

但也说不清是自哪一代王女开始，有了一个传闻：王女若要既可拥有秘术又可嫁人生子，那就只有对自己的孪生姐妹先施“奴魂”再施“合魂”，也就是在杀死孪生姐妹的同时，将其魂魄合入自己的身体之中，且必须能将其永远全数掌控，则从此这一对双生即可合魂一体，便能够避开慕容贞的诅咒。但如此艰难且有风险之事，却从未有人胆敢尝试，也只是唯有历代王女才知晓的秘辛。

而如今为了杨朝客，水盈愿意尝试。

只是让水盈没有想到的，是在她抓到了心怀鬼胎的水灵，可当水盈在濒死的水灵身上施法“合魂”的时候，才发觉合入自己体内的，竟然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丧魂——原来，自己那个一向精明的妹妹水灵，早已提防会落在水盈手中，在数月之前，就在她自己身上施用了苗蛊中的“丧弭咒术”！水灵死前的那天正是月晦之日，她被困岛上没有解药，于是蛊术毒发，不仅魂魄被消弭大半，连水灵的记忆都已经支离破碎。此举虽未对水盈造成什么伤害，但一胎三胞的其中一个妹妹魂魄已残，那么无论水盈还能否捉到二妹水凝来“合魂”，都无法完全合魂一体，已经是断了水盈想要既做王女又嫁杨朝客的指望。

还有，便是那个罗崇恩！此人向来对水盈一片忠心，大小事情殊无隐瞒，不想，近来水盈却发觉事实并非如此。先是水凝生下的另外一个女儿又再度出现，后是罗崇恩曾经抓住过水凝，竟然对自己却秘而不报，除此之外，他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自己？此人瞒着自己暗中行动，到底意欲何为？

水盈独自在殿中思虑良久，直到将近黄昏时分，方才踱出殿来。一出殿门，见一身红衣的水无昔正规规矩矩站在青铜玄凤旁候着，在玄凤的另一侧，还站着鸾生劫生主晏玉珩，尤其在瞥见晏玉珩一见自己出来的瞬间面色一滞，水盈不由得心中生疑，却只是吩咐一声：“无昔，你随我来。”

水盈唤无昔进去，是又派她出去“历练历练”，这回是又点出五个门派的名字，命无昔去夺了武功秘笈回来，顺便要将这五件灭门灭派的“小事”做得干净，不留活口。

水无昔似乎是天生来的心硬如铁，杀人灭门自然不在话下，不过在水盈面前，却是一向十分柔顺恭谨。虽说按照吩咐，她第二日天不亮便要出发，但水盈不发话让她回去歇息，无昔便一直规规矩矩伺候在水盈身边，直到二更天水盈歇下，无昔才回到自己居处。

待伺候自己更衣梳洗的簪花女侍退下，无昔便如常睡下，全无半点异状。而四更时分，那些忠心又仔细的女侍仍尽心值守在无昔屋外之时，一身红衣的无昔却已经站在神宫旧址的地下，与费不嗔正做密谋商议。

无昔方才已将水盈此番命自己平灭的五个门派与费不嗔之前呈给自己的名单比对，其中只有一个小门派是当年跟随石辜岳攻入十地弥卢岛的。无昔了然这是水盈对自己在使障眼法，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投桃报李，自己也以障眼法报之：相较于这个不起眼的小门派，自己尤其要故意将心思花在这其余四派之中较大的两派上，才会更让水盈放心自己一无所知。

听费不嗔说起已经分批将几个牢靠之人送到了莫三友手下，无昔知他蛰伏的这些年中刻意打通了不少人脉，很是满意他手脚迅速，点头道：“纵然这几个人一时半刻到不得我身边，让他们盯住莫三友也是要紧的。盯住了莫三友的一举一动，就知晓了我娘要做什么。”

“是。”费不嗔自然明白她此话背后的意思，也不说破，继续道，“主人不在岛上，若有要紧事情，属下自然会派亲信之人与主人联络。”

无昔也明白他已经安排好了能与自己随行之人，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却只是“嗯”了一声。随即，她从怀中取出一张破旧的字纸，故意歪歪斜斜撕作两半，将其中半张递给费不嗔：“你派来的联络之人，务必要带着这个信物。”

费不嗔双手接过，见自己这半张破纸上断口处的文字是“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想来这页纸是从一本极为破旧的《诗经》上随意撕下来的，又黄又旧的纸张边角卷折，磋磨得不成样子，上面竟然还有点点灯油的痕迹，心道：“这破纸看似平常，不引人注目，却是个极难伪造的物什——果然这个水无昔之多疑，绝不在水盈之下。”他口中赶忙答应了声“是”，躬身将那半张纸小心收入自己怀中。

因当年那半本秘籍的事情查得尚无眉目，无昔除了吩咐费不嗔继续加紧之外，又沉吟道：“既然这些年几路人马各显神通在查，却都一直毫无端倪，想来应该是藏在个不易走漏风声之处……倒不妨直接舍近求远，舍大求小，从地处偏远的小门派查起。”说到偏远之处，又想起另一件要紧之事，“如今，掌管四川的元屠剑主方璞是姚吉贞的人，我娘是看着晏玉珩的面子才提拔了此人。近来姚吉贞对晏玉珩颇有微词，方璞也就不那么听话好用，我娘也有意要换掉他。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华生劫生主莲润如今势力弱些，这位子只怕就要便宜了华生劫的人。不妨让你放在华生劫的人去巴结一下莲润，或是寻个位置合适的自己人，投到莲润那边，说不得能够就此上位——咱们不着急，慢慢偷梁换柱，才能在合适的位置，放上咱们合适的人。”

冬去春来，十地弥卢岛上又是花海一片，也正是周遭八功德游戏海最是风平浪静的时节，再过半个月，便是王女水盈诞辰的千秋万岁节。

这千秋万岁节乃是阿修罗道中仅次于忉利天节的重大节日，届时，各方阿鼻剑主及以上职位之人均要上岛来亲自恭贺，阿鼻剑主以下人等虽无荣幸亲自当面为王女庆贺，但在千秋万岁节当日、大典开始及结束的时辰朝向十地弥卢岛望空叩拜，也足使阿修罗众倍觉荣耀和兴奋。

便是当今皇帝的万寿节，也未必能有如此普天同庆上下欢心的排场。何况就凭这“千秋万岁节”的名号，便可见这阿修罗道中人实非循规蹈矩的良民，所以当年九离门带领一众武林各派号称要“灭妖屠岛”，背后也确实是有官府在撑腰相助，其原因也在于此。

十六年前，为王女主持千秋万岁节大典的，乃是王女的三妹水灵，而今年王女重归，为王女主持千秋万岁节大典的，则换做了王女二妹水凝的女儿、如今被王女收做女儿的水无昔。阿修罗道中人都知晓这位贴身护法魅鸑修罗身份尊贵，既是王女的嫡亲血亲，又是王女的唯一徒弟，说不得就可能是下一任王女。况且自她跟随王女回归，不到两年间不知扫荡了几十个大小门派，个个都是屠得一个活口不留，江湖上早已有了“活人不见水魅鸑”的流传口号。但在这许多传说中，对于魅鸑修罗的容貌却都是语焉不详。有人说她是个极为美艳的妖冶女子，也有人说她是个脸上都是伤疤的鬼面妇人，而只有十地弥卢岛上之人，才有幸亲眼见到过这个传说中杀人为乐的女魔头。但即使是在水盈和水无昔身边贴身伺候的佩珠女侍，也没有人知道水无昔的确切年纪。因为即便又过了两年，她仍然身量娇小，苍白的脸上还有些稚气未脱，但那万年不变的冷淡漠然神情又似乎是个暮年老僧，而她所做的回回都是些惨绝人寰的灭门惨事，其毒辣阴狠行径，则分明就是个千年恶鬼。

王女素来都将岛上的大小事务交给总管莫三友掌管，今年却突然吩咐将千秋万岁节大典这等重要之事，要交在那个一向只杀人灭门的水无昔手上，看来也是对她忠心耿耿尽心办事的褒奖，更是表明水盈对水无昔的愈发信任。众人虽看得眼馋，但也都见识过水盈对付那些妄图攀附水无昔之徒的残酷手段，自然也不敢再去作死。何况，那水无昔是个心冷如冰的性子，从不与旁人来往，就算是众人有这个想头，也决计没有攀附她的机会。

然而众人都不曾猜到水盈此番将如此重要的大典转授无昔操办的真实用意，而莫三友心中却是了然：水盈此举，乃是对他莫三友的惩罚，责他一直未能查到梅鹤溪以及那个与水无昔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的下落，以及当年水凝被罗崇恩拿住之后的下落。莫三友知道水盈耐心有限，下一回若是再无进展，自己的性命便笃定难保。他郁闷不已，却也别无他法，只得一面多多派人四下暗中打探，一面煞费苦心地苦苦琢磨。另一方面，他私心里觉得就凭水无昔小小年纪阅历尚浅，之前不过仗着水盈亲授的狠辣功夫做些杀人灭门的粗活也就罢了，如今头一遭就被派上这等掌管阿修罗道上上下下共庆大典的重要事务，小丫头未必能应付得来，只等着看她的好戏便了。

可惜饶是莫三友绞尽脑汁，也未能晓得水无昔暗地里早已有了费不嗔这等得力帮手，虽然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却在背后指点关键，而在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上，还故意露出些考虑不周的小破绽。是以水盈虽然将水无昔训斥过几回，但在看着惶恐的水无昔狼狈退出去之后，水盈心中还是满意的，趁着她留在岛上的这段日子，又将王女的防身暗器“无常索”传给了她。见她每日里五更天不到便到自己居处的后院中苦练，天亮时分又准时来同一众女侍一道儿来给水盈伺候梳洗，直到在水盈早饭过后，水无昔还要又依例继续跟去当值，往往连早饭都顾不得吃上一口。水盈渐渐也有些心软，便在一日早饭的时候，对一旁规矩侍立的无昔说了句：“杵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坐下，以后早饭就跟在我这里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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