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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曾国藩在学做圣人的道路上,取得的第一项成功是戒烟。
曾国藩的烟龄很长。湘中草烟的味道既呛又辣,劲头十足。曾国藩读书之时,曾经是成天烟筒不离手的。三十岁以前他也曾试着戒过两次烟,不过都没有成功。
在立志自新,开始写日课之后的第二十一天,也就是十月二十一日,曾国藩发誓戒烟:&ldo;客去后,念每日昏锢,由于多吃烟,因立毁折烟袋,誓永不再吃烟,如再食烟,明神殛之!&rdo;
戒除多年的烟瘾,对任何人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戒烟第二天,曾国藩就开始彷徨无主,寝食不安。
即宜守规敬事,乃闲谈荒功,溺情于弈。归后数时,不一振刷,读书悠忽,自弃至矣。乃以初戒吃烟,如失乳彷徨,存一番自恕的意思。此一恕,天下无可为之事矣。急宜猛省。
把戒烟喻为婴儿断乳,可谓相当准确。
但是就像曾国藩一生中的其他事一样,一旦下定决心,他就没有退让过一步。不论多么痛苦难熬,他就是不再碰烟具。到快一个月头上,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六日,他在日记中写道:&ldo;吾自戒吃烟,将一月矣。今定差矣!&rdo;
戒烟过程给了他很大启发,他领悟到,破除旧习,必须有悍然之力。&ldo;遏欲之难,类如此矣!不挟破釜沉舟之势,讵有济哉!&rdo;如果没有一点&ldo;截断众流&rdo;的悍然,一个人不可能走得实、走得远。
对于自己戒烟成功,曾国藩终生引以为自豪,并且以此为例,教育子弟。他在给弟弟的信中说:&ldo;十月二十一日立誓永戒吃水烟,洎今已两月不吃烟,已习惯成自然矣。&rdo;
多年之后,他还对弟弟提到此事,作为&ldo;无事不可变&rdo;的例证:&ldo;即经余平生言之,三十岁以前,最好吃烟,片刻不离。至道光壬寅十一月二十一日立志戒烟,至今不再吃。四十六岁以前做事无恒,近五年深以为戒,现在大小事均尚有恒,即此二端,可见无事不可变也。&rdo;
曾宝慈说:
看来文正这一生的学问事业,与此日戒水烟有莫大关系,因为戒水烟表示了莫大的决心……要在紧要关头撑得住,挺得起……文正的毅力与决心,在戒烟上表现出来,证明在咸丰元年上《恭陈圣德疏》的冒不测之威,在靖港失败与在湖口要以死殉职,在祁门坚持不动……在金陵克复前夕……每觉有整个崩溃之感,最后终能渡过难关,遂成大功。其后天津教案处理困难……毅然忍受……
这个推论相当有道理。
八
曾国藩在立志自新之始,是相当急于求成的。戒烟成功,极大增强了他&ldo;学做圣人&rdo;的信心。他自以为通过记日课,可以迅速改掉所有缺点,成为焕然一新的圣贤之徒。但过了数月之后,他发现,戒烟乃是&ldo;脱胎换骨&rdo;事业中最容易做的事情。要改掉其他缺点,则远不如戒烟那么容易。
虽然立誓&ldo;夜不出门&rdo;,曾国藩还是经常仆仆于道。比如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四、二十五两天,京城刮起大风,曾国藩仍然&ldo;无事出门&rdo;,回来后在日记中痛彻反省自己&ldo;如此大风,不能安坐,何浮躁至是!&rdo;当年十二月十六日,菜市口要杀人,别人邀他去看热闹,他&ldo;欣然乐从&rdo;。走在路上,曾国藩觉得连这样的热闹都要看,实在是&ldo;仁心丧尽&rdo;,还谈什么做圣人?但当着众多朋友的面又不好断然折返,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ldo;徘徊良久&rdo;,他还是最终停下了脚步,自己一个人回家了。
他立誓不再与人吵架。然而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初三,他却又与人爆发了一场大冲突。对象是同乡兼同年金藻。曾国藩与此人气质不合,素来就对他心存厌恶,正月初三,金氏和几个朋友来曾国藩家拜年,因为一言参差,勾起曾国藩心中的前仇旧怨,两人又大吵一架。过后曾国藩又自省道:&ldo;本年立志重新换一个人,才过两天,便决裂至此,虽痛哭而悔,岂有及乎!真所谓与禽兽奚择者矣。&rdo;
至于妄言、名心,更是几乎每天都犯。日记中这样的记载不绝于笔。比如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二日:&ldo;午正,金竹虔来长谈。平日游言、巧言,一一未改,自新之意安在?&rdo;
初八日:&ldo;果然据德依仁,即使游心于诗字杂艺,亦无在不可静心养气。无奈我作诗之时,只是要压倒他人,要取名誉,此岂复有为己之志?未正诗成。何丹溪来,久谈,语多不诚。午正,会客一次,语失之佞。酉正客散。是日,与人办公送礼,俗冗琐杂可厌,心亦逐之纷乱,尤可耻也。灯后,何子贞来,急欲谈诗,闻誉,心忡忡,几不自持,何可鄙一至于是!&rdo;
十一月初九日:&ldo;今早,名心大动,忽思构一巨篇以震炫举世之耳目,盗贼心术,可丑!&rdo;
二十七日:&ldo;……又说话太多,且议人短。细思日日过恶,总是多言,都从毁誉心起。欲另换一个人,怕人说我假道学,此好名之根株也。&rdo;
二十九日:&ldo;予内有矜气,而语复浮,仍尔自是器小,可鄙。&rdo;
……
经过不断的失败,曾国藩领悟到,这些性格深处的缺陷,并不像戒除一项单纯的嗜好,或者割去一个良性肿瘤那么简单。吸烟有形有迹,戒烟只需要做到一条,手不碰烟具即可。而更多的性格弱点是深植于人的本性之中的。它是多年形成的,与人的其他部分血肉交融成一个整体,远比烟瘾复杂、坚韧和隐蔽,并非可以用解剖刀单独挑出来割掉的。
因此,自我完善不可能一帆风顺,更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在自我完善的过程中,一个人肯定会经受无数次的反复、失败、挫折甚至倒退。曾国藩体悟到,所有人都是在失败挫折中不断修正,不断成长的,圣人也不例外:&ldo;从古圣贤未有不由勉强以几自然,由阅历悔悟以几成熟者也。&rdo;
领悟了这些道理,曾国藩不再急于求成,也渐渐修正了自己的圣人观。他体悟到,天下没有毫无瑕疵、绝不犯错的超人。孔子自己都说:&ldo;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也可。&rdo;也就是说,大节不错就很好了,小节谁也难免会有出入的。孔子高徒颜回也被尊为圣人,因为他是孔门子弟中唯一一个做到了&ldo;三个月不违仁&rdo;的人。也就是说,连续三个月,坚持了高度自制,不犯错误。他说:圣人和普通人一样,也会有缺点。&ldo;&lso;忿&rso;、&lso;欲&rso;二字,圣贤亦有之,特能少忍须臾,便不伤生,可谓名言至论。&rdo;
曾国藩知道了,&ldo;学做圣人&rdo;是终生的事业。许多根深叶茂的缺点毛病,通过一时半会儿的&ldo;猛火熬&rdo;,不会彻底改掉,只有用一生的时间去&ldo;温火煮&rdo;,才有可能慢慢化解。同样,许多优点,也不是通过一句誓言,一段苦练,就能在自己身上扎根,只有长时间地坚持,才能融入自己的血肉之中。在修身起始阶段,重要的是猛。在进行阶段,更重要的是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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