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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海关本书的引子(第2页)

以上就是我在海关大楼里经常面对与相处的一些人中的几个。扔掉过去的生活,来到一个没有想过又很不习惯于自己以前品性的场所,一个工作的地方,我把它认为是天意的安排,很乐于享受其中不同的滋味。想想以前,曾经多么欢快地与布鲁克农场那些好高骛远的兄弟们一起劳动干活,实施我们想象中的计划;还和爱默生等一类的人相濡以沫长达三年之久;在阿萨巴斯河上我放纵不羁,与埃勒里·钱宁等人围守在篝火旁谈天侃地,不着边际;在瓦尔登湖畔的小屋里我与梭罗激烈地争辩过松树与印第安人的古老传统有什么关系;因为同情希拉德文化中的典雅而使得自己不知不觉中对其他事物开始苛刻地批判;因为到过朗费罗家,所以就时时以诗的情绪和标准来看待事物——想想这一切吧,终于在今天有了新的世界可以让我从旧俗繁事中脱解出来,品尝一下别的滋味。对于一个了解奥尔科特的人来说,甚至结识一下那位老稽查官以此换换口味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我既然有一种能力,能让自己在与自己一类的人打交道时能应对自如,又能让自己在与不同类的生物打交道时如鱼得水,那不是证明我的生命机制还是很和谐健全,没有缺乏任何重要的部件吗?

在这段时间里,以前的生活渐渐离我远去,包括写作——用文学生活的目的和方法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大的意义了。除了天性中还有一些东西残留在我身上之外,那在以前生活中点点滴滴聚养起来的习性,已经被隐藏了起来;还有那种超凡脱俗的虚幻的精神生活,也逐渐在我心中消失,也许不能说消失殆尽,但至少可以说已对我毫无影响力。所幸我还有一种可以随意支配记忆的能力,能让我在既往的闪光中不停地咀嚼体会,否则那真是一种悲哀——我将完全变成不同于以前的我,但绝不是我所期望的我。当然,任何生活,即使是这种如同白开水般的生活,也不可能在一个人身上持续太久,虽然它不可能一闪而过,但至少不会长久不变。我的耳边似乎总在回响着一种声音,不停地提醒我,过去的生活会发生改变,现在的生活也不会持续太久,而且我将面临的任何变化都会对我的人生大有益处。

在海关,我是一名税务稽查官,据我私下了解,我在那里的名声还不错,称得上是一名尽忠职守的好稽查官。一个人只要有头脑、有想象力、有能让自己清醒克己的理智,如果他的这些品质远远超出一个稽查官应该具有的品质,那么再加上他天生的耐心,不怕被琐事麻烦,他就能在任何时候都被称为一个合格的管理人员。在我的同事和那些因公事与我有过交往的商人或船长的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除此之外,我性格中的另一些东西在他们眼中如同草芥般视而不见。也许他们从没看过我写的任何诗文,或者他们统统读过了,却没有放在心上——这对我来说真是一个好的教训。我一直希望能做乔叟和彭斯那样的人——他们曾经也是海关职员,但都成了大文豪。但是我想,即使我有他们运用笔墨的那种能力,也不可能让我所写的任何诗文在这些海关码头人员中引起任何的影响,因为这些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没有任何一点利益可图的。这对每一个日日夜夜想着以文学出名的人来说都是一个好教训,让他们明白,除了在那个与他们同类的小圈子中,他们被敬为神外,在外面这个浩如烟海的世界里,其实他们都是一文不值,他们所追求的东西在世人眼里看来不过是一些没有用的废物罢了。这样一个教训,并不是我在生活中盼望能够接受到的,但它作为一个事实却实实在在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并且我敢说,不管是作为批评,还是警告,我对它的领会都是非常深刻的。这样一个教训,我看到了,也理解了它,在沉思中我觉得很可怕,但却没有感到痛苦,也不想随手就把它抛弃掉。我经常和海关的另一名职员,一个年轻的军官,在一起讨论一些他喜欢并且希望能有所发挥的题目,比如拿破仑或莎士比亚,这年轻的军官和我一起到海关来供职,但很明显,他离开的时间要比我晚很多。在海关还有一个人值得一提,就是税务官那个年轻的书记员。据说他常常写一些类似诗文的东西在公文纸上,不过距离太远,我从来没有看清过他写的内容。这个小伙子,也许是认为我对书籍很熟悉吧,经常来找我谈论一些有关文学的东西,我对此倒也非常满足。

能不能将我的名字印在书的封面上已经不再是我热心追逐的事情了,对于自己的名字能以另外一种方式传播我暗自开心。装胡椒的袋、盛染料的筐子、雪茄包装箱以及各种上税商品的外部外包箱,在证明征税已经完毕、符合所有规定的条件后,就由海关标号员用模板和黑漆在上面打上我的名字,这样,一列古怪的列车就载着我开始周游世界,离开我的生活和我的名字的实际所在地,到各个陌生的地方去。

然而,正在我庆幸已经有了一个全新的我的时候,一件突然的事情发生了:我发现过去那些曾在我的脑海里极度活跃过、并且留下了深深印痕的东西又在我身上重新抬头。人们总说,发生过的事情永远不可能抹去它的印痕,看来不假。最有力的证明就是我心中那种蠢蠢欲动的文思又在流动,催促我又重新拾起笔,把我目前正在写的这个东西奉献给读者。海关二楼有一间房子,面积很大,砖墙和椽木全都裸露着,没有用木板或泥灰遮盖起来。这样一个本来寄望于在海关的现时和将来大有作为的房间,随着海关码头的商业凋零也遭到了人们无情的搁置。以后的用户不知道该拿这样一个过于阔大的地方做什么,就任由黑黑的蜘蛛网在里面累结成堆。这个房间的一端有一个大大的壁凹,里面摞放着许多大桶,海关所有的文件,只要是被确认超过了它的使用期,就一捆一捆地被放置到这里。地板上也都是些这样的垃圾。想当初,这些文件花费了多少人的心血和精力,成年累月、日以继夜,而如今却处处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霉味,这多么让人心寒啊!而且,它们现在又成了无法处理的累赘垃圾,被遗忘在这个角落里,不会再有人多看上一眼。这些东西,不同于那些枯燥无味的公文报表,也不同于一些随手的涂鸦,而是许许多多兢兢业业海关人员的智慧的结晶、思想的凝聚,以及深注了他们丰富情感的东西。这些东西并不是因为它们没有自己的价值,而是没有机会来实现这种价值,它们一出炉注定要成为没有用的废物;更让人伤心的是,这些手稿并没能为它们的主人带来什么可资享受的生活——他们的本职工作本来就是在纸上涂涂写写,如今这都成了浪费。当然,这些也曾经过一番努力的涂涂抹抹也并非没有任何的作用,在写地方志的时候,它们将是极好的素材。从这里你可以发现塞勒穆港过去许多年间的贸易状况,以及那里许多商界巨头的发迹史——他们包括老船王德比、老比尔·格雷、老西蒙·福瑞斯特以及其他的很多富豪巨商。不过,他们堆满脂肪的脸还没有埋入棺材里的时候,那些小山般的的家产便已经在递减。这些材料还向我们提供了一个证明:在这些商贾们兴盛之初,他们不过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罢了,从小买卖上做起,直到大革命后的时期,终于发展成为一方霸主,声名显赫,事业蒸蒸日上,以至他们的子孙们还以为他们家族的地位能够源远流长永不衰败呢。大革命前的资料在这堆废纸一样的文件中没有什么踪迹,我想大概是那些官员带着它们同英王朝的军队们一起从波士顿逃到了哈利法克斯去了吧,这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儿,否则,说不定就像我从“古屋”外面发现了一枚印第安人的箭头一样,从那里面也许我还可以发现一些克伦威尔摄政时期的东西呢。

在一个穷极无聊的雨天,我在一大堆这样的文件中胡乱翻看着,竟然很幸运地发现了一个别有意思的东西。我打开一份又一份的文件,靠着强打起来的精神和一点点兴趣阅读着那早已经沉没在大海深处不知什么地方或在码头边上已变成一堆废铁腐木的船只的名字以及它们主人的名字——这些商人的名字在现在的证券交易所里从未听见过,甚至在公共墓地里也很难再找到这样的名字。同时,竭力运用我因很少运用几乎已经变得锈迹斑斑了的思维对这些干尸赋予我最大能力的想象,为它们穿上美丽华贵的衣服,并赋予它们灵动的血和肉。这样,我就在一堆腐烂的东西里见到了一些光辉灿烂的东西,都是这个古镇不该被人们遗忘的方面,比如在美国初次把印度发展为它的一个新贸易区时,这个叫塞勒穆的地方就是惟一与它通航的港口。这样的幻想在偶然发现了一个小包——一个被细心地包在一张泛黄的羊皮纸里的小包后,达到了最高潮。我想象着这东西很可能是过去某个时期的官方记事,因为它上面有当时流行的端端正正的手抄字体。本能的好奇心,促使我解开扎在那上面的一条褪了色的红带子,希望能在眼前马上见到一个稀世的珍宝。拆开包得严严实实的羊皮纸套封后,先露出的竟然是一张官方委任状,上面有舍利总督署名的盖章,内容是任命乔纳森·皮尤为英国国王陛下麾下驻马萨诸塞海湾地区塞勒穆港海关的稽查官。我记得大约在四十年前,很可能在《费尔特纪事》上,我曾读到过一则有关稽查官皮尤先生去世的通告;而且在不久前的一份报纸上好像还发布了一个有关他遗骨的消息,说是在重新修建圣彼得教堂时,从小墓地里挖到了他的骸骨。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的这位受人尊敬的前任,在这世上留下的东西除了这一副不完整的骸骨,外加一些衣服的残片和一只庄严的卷曲发套——这只假发套保存得很好,不像它曾装饰过的那个头——再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但为什么会在这里再发现一些有关他的东西呢?我想很有可能是因为他死得过于突然,对于他深锁在办公桌里的东西,他的继承人根本一无所知,而在往哈利法克斯逃跑的时候,继任他的官员们可能觉得这和他的税务工作毫不相干,就把它留在这里,而后作为垃圾被人们处理到了这个小角落里吧。不管怎样,在仔细地查看过包在这张羊皮纸委任状里的文件后,我找到了一些有关皮尤先生智力方面的另外的事,这大大超过了一般人对他的认识。

这位老稽查官,我认为他对于自己的本职工作很少伤神劳心,为了让悠闲的脑袋不致停滞生锈,曾把很大一部分时光花费在了研究当地的古物或类似的事情上。他所记叙的一部分事实很快便成了我写那篇《大街》的文章的素材,这篇文章我将收在现在这部集子里。还有一部分有用的东西,我寄望能在不久的将来也成为我的写作素材,至少可以作为塞勒穆镇的史籍资料;或者作为大众的东西,我将号召别的人也能拿它来随意使用,只要有能力并自愿从我手中接过这个无利可图的任务;或者我将把它们交给艾萨克历史学会。

在这个被精心包制的神秘包裹里有一样东西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那是一件用非常华贵的红布做成的东西,虽然已经很是陈旧,而且褪了色,但还可以明显看出它花费了制作人不少的心血。在它的边上是有一圈金丝线刺绣的痕迹,磨损得很厉害,已看不清楚了,也没有了什么光泽。不过这块布的针脚很是精巧细致,说明它由一个擅长女红的女子用心缝制。而且这样的手艺只怕在现在已经失传,即令按着它的线头纹路重新加工出来,也不可能再恢复原来的神采。这块红色的破布——除了时间的腐蚀、曾经长期使用的磨损,还有一只小蛾子也真正把它弄成了一块破布——经过仔细比划察看,可以看出它原先的模样其实是一个大写的字母“A”。我用尺子对它进行了精确的丈量,发现字母的两条腿长三又四分之一英寸。毫无疑问,它是用做衣服上的装饰品;但是这个东西是怎么佩戴的,代表什么样的身份或有什么流行的含义在里面呢?我对此一无所知。我们都知道,时尚的东西总是来得也快去得也快,没有人会对它们长加留意。但是,我敢肯定这个字母肯定不是一个一般的字母,也不是一种平常的流行,因为它若隐若现地好像总是在激荡着我感情深处的某一地方,但一旦我想到要用理智来把握它的时候,它又悄悄地为它设下许多混沌的陷阱而自个遁去了。

我在迷惑中作了种种假设,设想它很可能是当时的白人们为了吸引印第安人的注意力才想出了这种形式,于是,我就依着自己的想象力,拿起它在自己的胸口比划了一下——也许诸位读者不会相信,甚至还要发笑,但我还是要说,就在我把那个东西刚刚放到胸口的时候,我似乎感觉到了一种不能自制的热浪朝我卷来,就像正有个火红的烙铁正在靠近我,并要烙进我的皮肤一样,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松,任由它飘飘滑落到地上。

我全神贯注在红字上,终于注意到它的旁边还别别扭扭地塞着一小卷脏兮兮的纸,我大喜过望,打开一看竟是这位老稽查官的亲笔手写。有好几张八裁纸那么大的记述,相当详细地对这个红色的东西作了解释,并且不厌其烦地对一个叫海塞塔·白兰的女人的生平和要事作了记载。据我看来,她可能是在我们的先祖时候就有相当的影响力,至少很多人知道她的名字。她大概生活在马萨诸塞初创至十七世纪末叶时期,在稽查官皮尤先生刚刚上任的时候——那时他还很年轻——许多热心的老人们给他讲述了这个故事。这些老人们在自己年轻的时候,这个女人已经是老态龙钟,但她的身体一直很好,没有像其他老人一样令人担心,而且看起来还神情端庄。她在那个她生活的地方,一直是孤人独处,却有一个习惯就是四下里走访当一名义务的看护员。她施舍过许多穷人,也给生病的人带去过很多温暖,而且还帮助那些心灵上受到创伤的人渡过难关。像她这样具有高尚品性的人理所当然得到了人们的尊敬,被视为天使,但也不能排除另一个可能,就是有些人也会把她看成是一个讨人厌的多事人。继续往下读,我发现这手稿还很详细地记载了一些有关这个女人的不同寻常的遭遇和悲苦经历,我把它运用在我的《红字》里,向读者们进行了展示。我可以发誓说,那个故事里的人物和主要事实都是以稽查官皮尤先生写的手稿为根本依据和佐证的,原始文件和那个红色的字母仍然在我这里保管,如果有谁对这个物质的遗物更感兴趣,不妨亲自到我这个地方来看一看,我随时欢迎人们的光临。当然,在记述这个故事、还原故事主人公的思想情感和理智活动时,我也并没有完全局限于老稽查官给我设立的那个框架,而是充分给予了自己构思的自由和空间,只把握住事实本身的整体面貌没有改变。

这件意外的事情就是把我拉回原来的习惯中的主要事情。我在前面说过,我几乎已经适应于海关大楼里那种并不需要多少思维的生活了,文学的构想离我越来越远。但就是这件事却又让我发挥了自己对现实的幻想,好像在冥冥之中看到了那个老稽查官正穿着他一百年前的服装,戴着那个与他同生却没有共死的假发套,正与我一同站在海关大楼里这间废弃的房间里。他的身上因为怀揣着国王陛下的委任书,所以好像也分得了一分国王的光芒而显得庄严威风。唉,这跟那些共和国官员们的怯懦卑下的表情是多么地不同啊!他们没有一个是觉得自己是最低下的穷人,需要别人的怜悯与同情过活的人。这个外形模糊不清,声音尖利可怕的鬼魂,用他威严的声音对我说——好像他认为自己完全应该称得上是我职务上的老祖宗,并且完全应该获得我对他的尊敬与服从——他对我说,就在他把那卷文件和那个红字交给我之后,说:“好好干吧,这对你有利。”为了强调自己的说话的重要性,他使劲点了点头上那顶自以为很庄严的发套,然后又说:“今不如昔了。我们那时还是世袭制的职务,是终身制的工作,现在你们要为钱而发愁了。不过不要紧,你很快就能解脱——把这个故事好好公布于众,流传于世吧。相信我,一个稽查官的记忆力不会出错。”

我对这个鬼魂说:“一定遵命!”然后就开始构思这个完整而有沉思意义的故事。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或者上百次从海关大楼的后门走到前门边上的大路上。苦思冥想花费了很多时光,但结果却是我的脚步声为我招来了不少的怨气和指责。楼下那群老税收官和检查员们,因为他们的睡眠经常被我没完没了的脚步声无情地打断,于是他们就用了一个从他们惟一熟悉的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比喻说,稽查官先生就像是一个在后甲板上散步的船长一样。他们或许以为我这样一个反复的长时的动作,只是为了想要解决生理机制上的一个困难——对胃口的刺激。确实,在经受了多少次冷风呼啸的侵染之后,我所取得的惟一成效就是胃口对食物的渴望。因为海关这个粗陋的空间与文学创作的丰富细腻的想象和情感是格格不入的,所以我非常担心,如果在未来的十届总统的任期内我还继续留在这里工作,那么这本《红字》就很有可能不再与读者见面。在这里,我的想象力好像成了一面没有光泽的镜子,既映照不出那些我想表现出来的影子,也映照不出我自己的情绪,或者说它们只是很模糊地存活在我的想象里,而要在我的思想的熔炉里为他们加热,赋予他们热情四射的活力则是不可能的。我感觉到,这群本来在他们那个年代里血肉丰满的人,现在在我的脑海里就像一具具的僵尸一样,既没有活力也没有温柔的感情,更没有炽烈的激情,他们的身躯是冷的,表情是狰狞的,还常常用一种不屑的口气冷冷地对着我说:“你算什么人?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谈论我们?你本来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权力可以掌管你笔下的诸多人物,但现在你用它换取了微薄的薪金,还有什么奢望想要和我们打交道——赚你的钱去吧!”就这样,本来应该感谢我把他们重新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一群人就那样毫不留情地在一边对我大加挖苦。不过毫无疑问,他们的话非常有理。

在大多数的时候,我就是处于这样一种混沌未开般的麻木不仁之中。在政府规定的每天三个半小时的办公时间里,在偶而到海边散步时,或是晚上回家时,它依然如此。在以前我常常走出“古屋”到大自然中去寻求灵感,但现在那东西对我来说总是可望而不可求。只有到了夜间,当四周空寂无声,所有的俗事都从我身上卸下之后,当微微跳动的炉火之光与皎洁而又朦胧的月光交融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思绪里才涌动出流畅的情思。我努力依照想象中的情境感受那个故事,把它用文字表达出来,这样到第二天,就会有一些片段的东西跃然纸上,并栩栩如生。

没有想象力的写作将是最糟糕的写作。好在月光给传奇作家提供了最好的环境,让他可以与自己想象中的人物互相交通。在一间熟悉的房间里,月光透过窗户在地面上映照出淡淡的银光,屋内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温柔的光芒中,显得清晰无比。但这种清晰,又不比白昼里的清晰,似乎所有事物的细微之处你都能看到,又好像都看不到——月光为它们横添了一种朦胧与模糊的情韵。这座颇为有名的住宅里,每把椅子都各有自己的特色,靠中间一张桌子上摆了一个针线盒、几本书,以及一盏古式的熄灭的灯,四周是沙发、书橱,墙上挂着各色各样的画,无论是一件很小的东西,比如孩子的一只鞋,一个小小的玩具,墙角的一个小竹篾篮子,等等,还是一件庞然大物,都脱离了白天里的真实感,变得既模糊又清晰,既熟悉又遥远,好像一个个都穿上了一件半透不透的暗纱,让你感到一种灵动的气息在里面。在这间熟悉的房子里惟一的真实体只有那块正中央的地板,在这里真实的世界和想象的世界相互见面,互相谈话。鬼魂们也来到这里,不过,不是带着恐吓,而是带着温馨和喜悦。想想吧,就在屋子的中央,或在那个壁炉旁,一个熟悉的又为你所喜爱的人影正坐在那里,脸上一副安详与平静的神情,看着你,或伸着手正在烤炉火,这是一个多么让人怀念而又觉得真实的场景!你会觉得他好像是刚刚出门旅行回来,或者说从来没有离开过你,过去发生的事实不过是你的一场担惊受怕的梦罢了——这就是月光带给我们的东西,它能让真实的虚幻起来,虚幻的真实起来。

对我的写作效果产生极大影响的就是这种月光的环境。它给整个屋子蒙上一层不太明亮的光辉,天花板是暗红色的,围墙稍稍比它浅一点,明亮一点,炉火跳动的火光与月光的宁静铺洒交汇在一起,照到镜子里,反射出一种冷暖结合,动静交融的情境。在这样的屋子里一切东西都带有了一种呼之即出的灵动性,世界好像在你眼前扩大,想象能带你飞跃时空,到达任何你想到的地方。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是还有谁能闭上眼睛,而感受不到一种异样的情思,那么他也就没有必要试想着要运用文字的韵律把这个世界描绘出来了。

在海关的时候,我就是处于上面那样的境地。月光也罢,日光也罢,还是炉火之光,在我看来好像都一样,没有什么能够诱发出我一点点的才华——如果我还有可以称之为写作情思的那种才华的话,我认为它们也从我的身体里悄悄遁去了,一直沿着海关的那个大门,去了不知什么地方。

有时候我也在想,也许写些其他的东西可能会更好,比如一位老船长的生平经历,一个老稽查官的佚闻趣事。我每天都在听着这样的老人用令人惊叹的幽默来述说他怎样在美丽的人生中画画,如果我能把他们的色彩保留下来一点,也许不会如此平庸,一事无成。或者我可以完全脱离真实的世界,在头脑中给自己一份虚幻的生活,这样我就可以回归到一个希望的时代。但是这种愿望实在愚蠢至极,就像美丽的肥皂泡一样,一碰就破。如果我在现实中采取一种更轻松的做法,也许效果会更好,就是把所有的想象与思考都回归到大自然中去,回归到现实中去,从上天造就的这个奇妙的真实世界里去寻找那些凡人凡事内在蕴含的美——我相信,上帝创造的这本书要比任何人用任何方式写出来的书都要精彩,内容更丰富,意义更深远。即使这样的书页翻过得很快,而且翻过去了就永远不可能再倒回来,但只要我的头脑稍微清醒一点,笔触流利一点,我相信还是会有很多闪着金子般迷人光彩的东西被我保留下来。可惜,这个认识来得太晚了。

在海关的日子里,我以前的愉快的享受成了一种无法挣脱的苦刑,我已经不再是一名蹩脚的小作家了,而是实实在在的一个海关稽查官。我痛苦地看到,自己就像是一个装着酒精的瓶子一样,明明知道那一点点脆弱的情思正在渐渐挥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越来越少而没有办法。看看自己,再看看其他人,我得出了一个关于公务对性格会产生不良影响的结论。不管怎么说,有一点可以肯定,海关工作并不是一个可以长期干下去的好差使,不是说这项工作本身不正当,而是它的制度:终身制和独立制。这两面三刀使得海关人员高高在上,并且孤立冷僻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非这个全体人类的世界里。

有一个结果很明显,共和国给了每位海关职员一个强大的臂膀,当他们依靠它时,就抛弃了自己的力量。这些人开始丧失掉原本的自主独立的能力,而丧失的程度和他原来本性里这些东西固有的程度成正比。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天生具有非凡的能力,即使他陷在了一个令人神气不振的泥淖里,只要时间并不太长,他还有可能会从这种泥淖中清醒过来,并设法把失去的那部分力量补回来。但这种情况并不多,那位被迫离职的员工真是太幸运了,无情的一击反而把他推入了一个真正有激情的斗争世界里,从而反获得了另一次的重生。大多数情况下,这些人总是以筋疲力尽、回生无力而告终。他们自以为时间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先是在时间里享受这种薪金的生活,直到老弱体残的时候,钢一般的意志力开始瓦解,创造价值的能力已经消失,这时他开始愁眉苦脸,四处张望,希望能找到另一种外界的援助。他总是抱着一种幻想,认为最终会在某个巧合的时候,重回到原来的职位上工作。他们以为山姆大叔的口袋里的金子总是时时会给他们准备着,为什么自己要辛辛苦苦地劳动,费尽力量从泥淖中爬出来呢?山姆大叔会伸出他的臂膀拽我们出来。为什么他要冒了风险到加利福尼亚去挖金矿?山姆大叔会把一枚一枚金光闪闪的硬币装到他的口袋里。一个人才浅尝了一点山姆大叔给他的甜头,就以为终生可以靠着他生活。这种念头像是一条毒蛇一样时时盘踞在他的心头,从年轻直到老,绝不会因为屡遭挫折就丧失对它的信心。我想就是在他临死的时候,也可能会靠着痛苦的抽搐在这个世界上多等待一会儿。我这样说,可不是对山姆大叔不尊重,即使他的口袋里的金币真的就像是魔鬼的薪金。在这里我只想对那些政府里的职员说一点,好好看管自己,否则那家伙也会和你过不去。他即使不把你的整个灵魂勾了去,也要消磨掉你许多的品性,比如毅力、斗争力、坚强勇敢、追求真理、自立自主等等一切男子汉的气概。

我每天都在为一些问题而惊慌,由此人也变得忧郁起来。我时常在怀疑自己究竟哪些品质已经没有了,哪些思想遭受到了一定程度的伤害,不过还没有完全变成白痴。我绞尽脑汁计算我在海关再待多长时间之后,还能像一个“人”一样地端端正正地走出来。说实在的,因为我的安分守己、尽忠尽职的表现,我不相信有哪项政策或措施会把我无情地扫地出门,但作为一个公务员,主动辞职又有损他的忠贞的形象,于是我就不得不担心自己会不会也在这样沉闷的机构里永远地待下去,直到像那位老稽查官一样变得衰老无力,吃饭成为一天中惟一最重要的事情,然后就是像一条老狗那样无所事事,在阳光下或者树荫里昏昏欲睡。这一切难道不可能吗?要是必须把所有的情感与思想都浪费在一成不变的孤立的生活中,这是多么恐怖的人生之路!不过,我后来发现这种恐惧感实际上毫无必要。对于这些事,上天的安排往往比我们自己所预想的要周到得多。

在我当稽查官的第三年,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采用《教区思铎》一书的语气来说,那就是泰勒将军当选总统。为了对公务生活作一个全面的估价,新的敌对政府很有必要在接管前先考察一下现任的官员们。对一个这样的公务员来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往往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也许对他来说,一个最坏的结果恰恰是另一个最好的结果的开始,但谁知道呢?不过,对一个有强烈的自尊感而神经又极其敏感的人来说,等待总是不舒服的。他宁愿为一个既不爱他又不理解他的人所伤害,也不愿被他们操纵着,至死替他们卖命。即使是一个并不热衷于政治斗争的人,在这样的时刻也不会舒服,因为他必将看到人们获胜时嚣张而充满暴力的嘴脸,并事先意识到自己早已注定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命运。在人类的本性里总是有一种倾向,只要拥有了主宰他人命运的权力就会变得残忍起来,这是人类最可恨的本质了,比禽兽还不如。如果说把公务员送上断头台,是一个事实,而非口头的比喻,那么我可以想象到,那些胜利者在想到我们的头颅即将被他们砍下时有多么激动!感谢上天给了他们这样一个机会!对于我——不管是胜利还是失败,都会保持旁观者的冷静与好奇。我从来没有为自己党派,或者说比较喜欢的党派的胜利过分激动,也就不会为其他党派的胜利而气愤不平了。不过,我的处境虽然是令人不愉快的,但有一点可以庆幸:我是站在了输的一方而不是在赢的那一边。在此之前我虽然不是个热衷于政治活动的党员,在危险的两军交锋的时候,我却对自己偏向的党派开始紧张了,这说起来多少有点惭愧。还有一点更令我后悔,根据对几率的科学推算,我本来已经看到我留下来的可能性要比其他的民主党员高得多,但是,谁能料到第一颗落地的人头竟然是我的呢?

没有人会在人头落地的时候还面带微笑。不过,就像我们一生中有可能面对的大多数不幸一样,假使出现一件极为严重的事件伤害了我们的心灵,后来总会有另一些出路作为安慰,只要罹难者善于因祸得福而不会让厄运雪上加霜。拿我碰上的事说吧,我很容易就寻找到了安慰;确实,在这之前我考虑了很久,本来想辞职,因为厌倦了这种沉闷的工作,但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付诸实施,谁知道后来来了一个新政府,我就趁机被刷下职。这就像那样一种人,他本来正在盘算着自杀,却恰好被别人杀了,这是一种幸运,虽然也许这并不是他所想要的。就像以前我在“古屋”那样,我在海关又整整熬了三年。这段时间对于打破一种旧习惯,培养起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来说是足够了,尤其这种生活还是一种不正常的令人烦闷的生活,这段时间就显得太过于长了,简直都难以忍受了。当然,最好的方法就是及时从中抽出身来,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都大有好处。还有一个情况,令这位过去的稽查官满不在乎被辉格党看成敌人并且被很无礼地逐出海关:在这里,他常常因为自己政治上的不活跃被他的民主党朋友们看成是不配做他们兄弟的人,但这一次,他真正和他们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而且还身先士卒。这个人本来喜欢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和别人一起分享大自然的美景,而不愿独自一人在那些曲折迂回的小径上徘徊,脱离同道的弟兄们,现在,他已经赢得了烈士的桂冠——虽然他已经没有头可以戴上它——这个问题就顺理成章地得到解决了。这个旧政府的稽查官并不是个十分英勇的人,不过,要让他在许多更可敬的人纷纷倒下的时候一个人留下来,在一个敌对政府的庇护下夹着尾巴度过四年,然后再在另一次选举中重新确立自己的立场,并恳求另一个政府饶恕他这段屈辱的经历,这倒比让他与他喜欢的人一起被赶下台更让他不能忍受,英勇的死总比残喘的苛活更体面一些吧。

不过之后的大肆报道让我吃了一惊,深深感到这次选择的重大意义。有那么一两个星期,我就像一只没头没脑的苍蝇一样,在各种报刊上横冲直撞,名声简直超过了华盛顿·欧文《睡谷传奇》里那个无头的骑士。虽然我的头一直都舒服地扛在肩膀上,虽然现在温暖的阳光正轻柔地抚摩着我,但人们此时却把我想象成恐怖阴森、时刻准备着被埋葬的政治僵尸。于是我不得不再次拿起纸笔,重新匍匐在书案前,做一个记述往昔生活的拙劣的作家。

我已经在岁月中蹉跎多年,文学的神经鲜被触动,懒得再去咬文嚼字。还好我的前任稽查官皮尤先生费劲心思为我提供了一个可以继续攀登的阶梯。不过,虽然我尽量采用了轻松的、明亮的字眼儿,这个故事本身还是像一个根本就照不到阳光的死角一样令人感到阴暗冷峻。本来,阳光和一颗温存的心可以使这些都变得柔和起来,或许是因为它的真实场景是在混乱年代,革命还在继续,一切都显得动荡不安,或是其他原因,反正,这个故事取得的效果就是这样。不过,这并不能暗示出这个拙劣的文人心中没有愉悦的感情,恰恰相反,当他在阴暗的世界里策马驰骋的时候,他有着许多其他人根本就感受不到的欢欣的体会,这比他离开“古屋”之后的任何一个时候都更令他兴奋。在完成了老稽查官的遗命之后,我还在这个故事集中收入了另外一些短篇,有的是在脱离了那些束缚人的义务和荣誉之后的随笔书写,有的则是很久以前在年刊和杂志上发表过的,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它们的起点。既然我在前面沿用了一个政治性的断头台的比喻,那么不妨再在这里为这个故事集起个名字——《一个走上断头台的稽查官的最后的声音》。这篇自序是他即将去往天堂的临行前话语。如果有人认为这样一部过多地涉及一个人的隐私的书不宜在作者活着的时候发表的话,那么你们说把它想象成是一个绅士从坟墓那边传过来的声音吧,因为他们身体虽然还没有离开这个地方,灵魂却已入了天堂,所以他宽恕他的敌人,祝福他的朋友,愿这个世界更美好!

海关的生活就像一场梦。在梦的最后顺便提一下,那位老稽查官不久前刚从马上摔下来,结束了他在这世上被奴役的生命。现在,他在我的脑海里还有淡淡的印痕,但可以肯定,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随着其他一些事情被抚平,包括那些和他一样双鬓斑白、满脸皱纹、同样在过去的六个月里受到我的尊敬的海关税收稽查官们,以及那些我曾经每天听到、仿佛他们是世界的主宰的名字:平格里、菲利普斯、谢泼德、厄普顿等等——现在,我只有凭靠努力地搜索和回忆,才能勉强拼凑出几个人的形体和神态来。在漫漫的时光中,那个我称之为故乡的小镇也开始离我越来越远起来,在幽暗的光线里,在朦胧的情景中,我仿佛只能看到一些模糊不清的人影进出在那些虚幻般的小木屋里。整个古镇荒草迷蒙,毫无实感也没有美感。虽然在过去,这是我曾竭力想表达的最珍贵的东西,但现在它离我已经远去。我也离它远去了,做了另一个地方的居民,那里没有人为我的到来而感到欢欣,我也不曾有过特别的喜悦,虽然这对促进一个作家的文思情怀、思想成熟是那么地重要。我在新的地方安然地生活,无庸质疑,我的故乡的人们离开我之后会依旧幸福和快乐。

也许有一天,我的子孙后代会读到我的作品,开始顺着历史的脉络怀念起那位曾经当过海关稽查员的拙劣文人;那些历史学家们也会把那个我称为故乡的小镇子当成文物,在它其中的一个地方标出:小镇唧筒井所在地!每当我想到这些,就感到无限的欢欣,备受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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