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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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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

对于文艺创作，到今天我还是一个门外汉。尽管我开始发表作品在50年代初期，但是中间隔了受难的20年，我的文学年龄也不过几年时间，所以谈文艺创作是十分困难的。如果非要叫我谈谈感受，那么我的第一个感受是搞现实主义文学的人应当忠实生活。这是我从开始搞创作起，在脑子里越来越明确的一个问题。比如，我们从50年代起，带着赤子之心写颂扬新社会的颂歌，虽然现在看起来比较肤浅，但确实是我们真正的心声。自从建国后，我们国家的面貌蒸蒸日上。50年代的时候人与人的关系是非常纯洁的，我们国家也是美好的，这样一些生活，使我们充满了对党、对社会主义的热爱。从现实主义文学角度看来，虽然有这样或那样不足之处，但仍然是属于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因为那个时候的一些作品，也还是比较准确地反映了当时的生活。

50年代以后，我像游泳喝了水的人一样，一下沉底了20年。20年后重新漂起来，我的这种文学信念似乎更坚定了。我觉得一个搞文学的人，应该忠实于生活，如果离开这条也就离开了现实主义的道路。因为“五·四”以来中国文学优良传统就是现实主义，只有在忠实生活的前提下，才能谈到艺术。在“四人帮”年代里搞假大空，追溯到大跃进年代里，唱高调、放卫星，搞谎言文学，教训够惨痛的了。打倒“四人帮”，我归队后，只是想把这些年来自己灼生活感受写出来。从《大墙下的红玉兰》开始，两三年时间发表10部中篇小说，11个短篇。这些小说我自己力求忠实于生活本来面目，尽可能地把我们国家，我们民族心灵上所留下的创伤，以及我们的人民在这些不幸的年代里怎么挣扎和斗争记录下来。至于我写得怎么样，很难说。在这些中篇里面，很多主人公都是有其生活原型的。那些反面人物则更有生活依据。这也箅是忠实于生活的一种表现吧！李陀对我说，将来我要写你的评论就用这个题目一受难者的美。那些受难者在你笔下，虽然经历了千辛万苦，但是他们的性格是很坚强的，表现了我们中华民族的钢铁脊梁，能够挑起时代给予他们的苦难。我觉得他的活有一定的准确性。比如像《泥泞》里面的男主人公，他入狱的那个情节是因为纪念毛主席生日前夕，“造反派”让他到水塔上去写“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他蹬着一块大跳板上去了，这时北风刮，跳板颤，跳板下面正在批斗他的爱人，所以他写到“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时候，“疆”还没写完呢，红卫兵就把他怀孕的爱人押来，他就从跳板上一下掉下来。“造反派”说他有意仇视毛主席。这个情节我是想不出来的。我是蠢才，这个情节是在我生活中真正接触到的一个人物，当然，真正的原型并不完全是这样的。我在劳改队时有一个搞美工的，那天也是叫他写“毛主席万寿无疆”这条标语，正赶上吃午饭，他也写到“无”字的时候放下笔就吃饭去了，所以他也挨了斗，说他仇视毛主席。我认为搞现实主义文学的人，必须从生活中吸取营养，而不应当从脑子里想当然。我写的《遗落在沙滩上的脚印》主人公是研究鱼雷的，他从“右派”升为“反革命”的依据是，林彪搞了个“一句顶一万句”，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我在的一个劳改农场，曾有一个干部读林彪语录的时候念了一句顶一句，“造反派”跟他没完没了啦，说他你漏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句的威力，有意貶低毛主席、贬低林副统帅，他被打断了一只胳膊一一这就是小说的生活依据。

《遗落在海滩上的脚印》小说里溶化了一个经历坎坷的、住过监狱的工程师的经历。他把自己的经历复写了三份，给刘宾雁、黄宗英和我各一份，我肴后非常激动。他说，他是冒着酷暑在一个地震棚里给我写的。他原是北京航空学院学生，对军事武器特感兴趣，后来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挂上钩了，他想搞追声鱼雷的尖端科学，可1957年打成了右派，但他住在监狱仍然戴着镣铐攀登。我含着热泪把这个坚强人的影子写进了我的小说。

这是知识分子在大动荡年代里所受的苦难的缩影。记得1956年，胡耀邦同志在团中央作报告时发出“向科学进军”的号召，假如按着这个步点走的话，到今天我们的国家是个什么样子呢？虽然说不准一定能当上世界富翁，起码在世界上箅个中等户吧。我们走I个大弯路，一个有革命良心的作家，不应回避这段历史，或者眼不见为净。一个对民族、对国家、对人民没有责任心的作家，无论他的口号唱得多么动听，桂冠乂如何堂而皇之，但谈不到忠实于生活。

当然，文学的功能很多，可以运用，调动各种艺术手段和表现方法，去表达作家的意念，但忠实于自己熟悉的生活，则是一条铁的规律。

第二点感受是应忠实于人民。忠实于生活不是纯自然主义的，把我眼睛里所看到的东西全都写到文学作品中那样才叫现实生活。世界上任何作家，古今中外，包括自然主义大师左拉，没有一个作家是没有思想的。不管你怎样标榜自己如何远离政治。

要忠实于人民，就是以人艮的利益为根本。当然生活当中还有好多寧超出了作品范围的。那些东西，我也看到了超出我作品的更丑恶的人物和形形色色的事情。去年，绍棠上吉林给我带个信儿说，吉林有个作者也被劳改过，他说，从维熙被劳改过吗？他写那个《大墙下的红玉兰》好像不够劲，好多事没触及。我住监狱被判死缓，身上被缠上胶布打得死去活来，打完后把胶布一撕。从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没涉及这些。他意思指我的火候还不够，没写那些触目惊心的东西。我觉得我们的作家写任何作品的时候要考虑到他自己的形象和可能出现的社会效果，只管写，而不管效果，我是不太赞成这种观点的。1979年《文艺报》举行一个座谈会，我在会上发了这个言，我说如果想让我们的国家越变越好，而不是越变越坏，一个作家不考虑社会效果是不可能的。我觉得这就是忠实于人民。

没有倾向，就没有信仰，也就没有强烈的国家观念。我认为一个作家应当追求真实性和倾向性的和谐统一。现在有些文学作者似乎在追求一种新的境地，就是表现自我。这使我想起诗袓屈原的长诗《离骚》，他表现了自我对故国的一片真诚。我欣赏这个“自我”。如果把自我架高于一一切之上，只有自我最高，我们的社会生活，我们的国家和人民疾苦哀乐都不是最高的。这种观点我自己还不能苟同。我有个亲戚不生孩子，从小抱养了一个女儿，6岁得了风湿性心脏病，他们抱她到医院开刀治好了。这个孩子上了大学，跟美国教师搞了恋爱。最近我接到亲戚来信，问我这个事怎么办？女儿态度似乎很坚决，要跟着他到美国去，要结婚离开这个家庭。这件事在我脑〒里引起的震动很大，我觉得，这也是她的一种自我追求吧！但我明确告诉她，我反对她的自我追求。我给她写了封信说，我们中国有句土话，“儿不嫌母丑”、“狗还不嫌家贫”呢，父母把你养到这么大，你吃的是中国土地上的粮食长大的……反正我写得很激动，何能不能解决她的问题呢？我自己也不敢说。还有一个研究语言学的日本朋友对我说：“你们有些女孩子太不尊重自己了，为了达到出国的目的，什么都可以做。”听了这话，我感到一种羞耻。我想，我们的文学作品，总不该像那些不要脸的姑娘那样，和祖国离心离德一一这也许就是作家应有的责任感吧？

我们许多作家，经受了不少磨难，但这些作家和祖国和人民的脉搏跳动是一致的。尽管有时他们也会发几句牢骚，但作品的倾向却很明确，我想，这对一个搞文学创作的人是个重要问题。

第三点，就是应当忠实于艺术，这点我还做得很不够，水平低，我的小说语言不够美，结构不完整，人物形象塑造得也不好，主题开掘得很不深刻，远没达到我原来的设想。这说明我的功底不深，但我还是努力想把自己的作品搞好的。我的每篇小说，开头收尾都撕七八张稿纸，我注意小说的开头和收尾。此外，我有意识地探索真正的浪漫主义。如对《大墙下的红玉兰》这篇小说，有些评论对最后让老干部去爬梯子摘从大墙外探进墙的玉兰花这个情节，表示疑义。对这个情节上的问题，我有自己的想法，我想，我们严谨的现实主义，并不排斥浪漫主义。如果说，我对主人公的命运不给他带有诗意的美好结局和收场，它的寓意就不那么深刻。有些评论家认为一提现实主义就把真正的浪漫主义不要了。要那么说，从郭沫若的《女神》、但丁的《神曲》里，全能找出跟生活有很大距离的事情。不能强调一个方面，把另外一个方面抹掉。“四人帮”这么多年把浪漫主义玷污了，就是用假大空那种口号，用空洞的理想来抽掉了真正浪漫主义的精髓。真正的浪漫主义是美的，是带有诗意的，是带有理想主义倾向的。我觉得《大墙下的红玉兰》的收尾就是这种探索。我接到很多青年读者的信，他们觉得葛翎死得很有诗意，悲壮得很，但是有些评论家就不是这样，说什么葛翎上梯子以前能不想一想？按这个逻辑就不可能出现张志新。我们总是有这种观点，在苦难生活过去后，留下的人来嘲笑那些死去的人不懂斗争策略。我觉得中国懂斗争策略的人太多了，不懂斗争策略、勇往直前的人太少了。我们的浪漫主义不是“四人帮”年代那个假大空，江水英没丈夫，把光荣军属四个字写在门框上。真正的浪漫主义，能够让我们的生活更美。小说那个悲壮的结局有诗意有什么不好呢？非得把葛翎枪毙才箅真实吗？所以关于浪漫主义，这几年现实主义复苏是好的，町是对浪漫主义不能采取虚无的态度。我今后还朝着这个路子探索，使我的小说写得更好，更有々意，更含蓄。《大墙下的红玉兰》的收尾，让后代人去评论吧！一位日本评论家评论我的小说是“老实的浪漫主义”，可能是说我的浪漫主义更接近生活吧！因为在“四人帮”暴施淫威的年代，确实有不少葛翎那样敢于搏斗的勇士。

这算是我对艺术上的一点追求吧！我想，只有忠实于生活和人民的作家，才会有艺术的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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