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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十点。那是暖和的四月天,金色的阳光穿过宽大的窗户上的天蓝色帷帘灿烂地照入思嘉的房间,使那些奶油色墙壁都闪闪发亮,桃花心木家具也泛出葡萄酒一般深红的光辉,地板也像玻璃似的耀眼,让连沿着旧地毯的地方也洒满了灰色光点。
空气里已经有点夏天的感觉,佐治亚初夏的来临了,春季的恋恋不舍地让给比较炎热的气候了。芬芳柔和的暖意已注满房间,它饱含着种种花卉、刚抽枝叶的树木和润温的新翻红土的香味。从窗口思嘉能看到沿着石子车道和两行水仙花和一丛丛像花裙子般纷披满地的黄茉莉在那里竞相怒放,争奇斗妍。模仿鸟和啊鸟为争夺她窗下的一棵山茱萸又打了起来,在那里斗嘴,啊鸟的声音尖锐而昂扬,模仿鸟则娇柔而凄婉。
这般明朗的早晨常常总会把思嘉引到窗口,倚在窗棂上领略塔拉农场的花香鸟语。可是今天早晨她无暇欣赏旭日和蓝天,心头只有一个想法匆匆掠过:“谢谢老天爷,总算没有下雨。"她床上一个匣子里放着一件苹果绿的镶着淡褐色边的纹绸舞衣,折叠得整整嬷嬷。这是准备带到“十二橡树”村去,等舞会开场时穿的,但是思嘉一起见它便不由得耸了耸肩膀。如果她的计划成功,今晚她就用不着穿这件衣裳了。等不到舞会开始,她和艾希礼早就启程到琼斯博罗结婚去了。这是现在的麻烦——她穿什么衣裳参加野宴呢?
什么样的衣裳使她窈窕的身材更显得更为动人和最使艾希礼倾倒呢?从八点钟开始她一直在试衣裳,试一件丢一件,此刻又灰心又恼火,穿着镶边的宽松,紧身布褡和三条波浪式的镶边布衬裙站在那里。那些被她舍弃的衣服成堆地丢在地板上、床上、椅子上,五彩缤纷,一起凌乱。
配有粉红长饰带的那件玫瑰红薄棉布衣裳很合身,可是去年夏天媚兰去“十二橡树”村时已经穿过了,她一定还记得的,也许还会提起呢。那件泡泡袖、花边领的黑羽缎衣裳同她白皙的皮肤十分相称,不过她穿在自上显得老成了一点。
思嘉瞅着她那16岁的面容,好像生怕看到皱纹和松驰的下巴肉似的。可千万不能在媚兰那娇嫩的姿色前显得稳重和老气呀!那件淡紫色的条纹细棉面的,配上宽宽的镶边和网缘,倒是十分漂亮,可是这对她的身段很不合适。它最好配卡琳那种纤细的身材和淡漠的容貌,可思嘉觉得要是她穿起来便个女学生了。在媚兰那泰然自若的姿态旁边,显得学生气可绝对不行呀!还有一件绿方格丝纹绸的,饰着荷叶边,每条荷叶边都镶入一根绿色鹅绒带子,这是最适合的,事实上是她最中意的一件衣裳,因为它能叫她的眼睛显得黑一点,像绿宝石似的,只可惜紧身上衣的胸口部分有块显而易见的油渍。
当然,她可以把别针别在那上面,但眼尖的媚兰,可能会看出来。如今只剩下几件杂色棉布的了,思嘉觉得这些都不够鲜丽,不适宜在野宴上穿。此外便是些舞衣和她昨天穿过的那件绿衣布衫了。但这件花布衫是下午穿的衣服,不好在上午的野宴上派用场,因为它只有小小的泡袖,领口低得像牛舞衣呢。可是,除了这件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好穿了。即使在上午穿这种袒胸露臂的衣服不怎么合适,但她并不怕将自己的脖子、臂膀和胸脯露出来。
站在镜前她扭着身子端详自己的身影,心想实在看不出浑身上下有何值得惋惜之处。她的脖子短,但浑圆可爱;两臂丰腴,也很动人。她的两个被紧身褡撑得隆然突起,非常可爱。她从来不用像大多数16岁的姑娘们那样,在胸衣的衬里中缝上小排小排的丝棉来使显得更加丰满和曲线分明。她很高兴自己继承了爱伦那纤细白嫩的双手和小巧玲珑的双足,并且希望还能长到爱伦那样的身高,不过目前的高度已叫她很满意了。不能把腿显露出来,多可惜,她想着,一面提起衬裙遗憾地打量宽松里那双丰腴而白净的腿。她天生有这样两条腿呀!甚至连费耶特维尔学院的姑娘们也那样羡慕呢!至于谈到她的腰肢,在费耶特维尔,琼斯博罗,或者所有三个县里,谁也没有她这样纤腰袅袅,令人着迷呢!
想到腰肢,她就又回到实际问题上来了。那件绿花布衫的腰围是17英寸,但嬷嬷却按照那析羽缎衣服把她的腰身作为18英寸来束了。嬷嬷本应该她束得更紧紧的。她推开门一听,嬷嬷沉重的脚步声在楼下穿堂里轰轰震响,便连忙高声喊她,因为她知道这时爱伦正在薰腊间给厨子分配当天的食物,即使放声也不碍事。
“有人以为俺会飞呢,"嬷嬷抱怨着爬上楼来。她撅着跟走进屋里,那表情像是巴不得要跟谁打架似的。她那双又大又黑的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食物,那是两只涂满黄油的大山芋、一摞淌着糖浆的荞麦面饼和一泡在肉汤里的火腿。一看见嬷嬷手上的东西,思嘉那颇为恼火的神气便立即变得非要大干一仗不可了。她当时正忙着试衣裳,忘记了嬷嬷的铁硬规矩,即奥哈拉家的女孩子动身去赴宴会之前,必须先在家里肚子填得满满的,这样她们在宴会上就吃不下什么了。
“我不吃,这没有用。你索性它拿回厨房去吧。"嬷嬷把托盘放到桌上,然后两手叉腰,摆出一副架势。
“你就得吃,前次野宴上发生的那种事俺不想再看见了。
那次俺吃了猪肠子病得厉害,没在你们出发前拿吃的来。今番你可得给俺全吃下去。”“我不要吃嘛!过来,快我把腰扎得更紧一点,咱们眼已经晚了。我听见马车都走到前门来了。"嬷嬷的口气像是在哄孩子了。
“那么,思嘉小姐,就吃,听俺的话,一点点吧。卡琳小姐和苏伦小姐可全都吃了。”“她们要吃就吃去,"思嘉不屑地说。"她们像只兔子一点骨片也没有,可我不行!我再也不吃这种打垫的东西了。我没有忘记那次到卡尔弗特家去之前吃了一整盘,谁知他们家有冰淇琳,还是用从萨凡纳带来的冰做的,结果我只吃了一勺,我今天可要好好享受一番,高兴吃多少就吃多少。"听了这番不伦不类的犟话,嬷嬷烦恼得皱紧了眉头。在嬷嬷心目中,一个年轻姑娘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那是黑白分明的两个方面,中间没有可以通融的余地。苏伦和卡琳是她手中的两团熟泥,任凭她强劲的双手随意搓捏,对于她的告诫也总是侧耳恭听。可是要开导思嘉,指出她那感情用事的做法大都有违上流衬会的风习,那就会引起一场争斗。
嬷嬷对思嘉的每次胜利都是好不容易才赢得的,这中间还得归功于一种白人所不知道的狡狯心计。
“即使你并不在乎人们怎样谈论这个家庭,但俺还在乎呢,"她嘟囔着。"俺不想站在一旁,让宴会上的每个人都说你那么没有家教。俺一次又一次告诉过你,你只要看见某人吃东西像小雀子那样斯斯文文的,你就能断定她是个上等人。
可俺不打算叫你到威尔克斯先生家去,在那儿粗鲁地猛吃猛喝,馋得像只老鹰。”“母亲是上等人,但她照样吃呢。"思嘉表示反对。
“等你嫁了人,你也可以吃,”嬷嬷辩驳说。"爱伦在你这个年龄,从来在外面不吃东西,你波琳姨妈和尤拉莉姨妈也不吃。现在她们都嫁人了。凡是馋嘴的年轻姑娘们,大都找不到男人。”“我就不信。在你生病时举行的那次野宴上,我事先并没有吃东西,艾希礼威尔克斯还告诉我,看见一个姑娘胃口好他很高兴呢。
嬷嬷不祥地摇着头。
“男人家嘴里说和心里想的是两回事。俺看不出艾希礼先生有多大的意思要娶你。"思嘉顿时皱起眉头,眼看要发作了,但随即克制住自己。
在这一点上打中了她,没有什么好辩驳的了。嬷嬷看见思嘉一脸的不服气,嬷嬷便端起托盘,用一种出自本能的温和而狡狯的方式改变了策略。她边叹息边向门口走去。
“好吧。刚才厨娘装这盘了时俺就跟她了,'一个女孩子是不是上等人,看她吃什么就知道。'俺又对她,俺还没有见一个白人小姐比媚兰小姐吃的更少的呢,像她一次去看艾希礼先生——俺的意思是去看英迪亚小姐时那样。"思嘉用十分怀疑的眼光瞪了她一眼,可是嬷嬷那张宽脸上只流露出天真而惋惜的神情,似乎在惋惜思嘉不知媚兰汉密尔顿那样像个大家闺秀。
“把盘子放下,过来替我把腰扎紧点儿,"思嘉很不耐烦地说。"我想过会儿再吃一点。要是现在就吃,那就扎不紧了。"嬷嬷掩饰着得意之情,立刻放下盘子。
“俺的小宝贝儿打算穿哪一件呀?”
“那件,"思嘉答道,一面指着那团蓬乱的绿布花。这时嬷嬷立即起来反对了。
“你不能穿,不行。那不是早晨的衣服。你不到下午三点不能露出胸口,况且那件衣服既没领,也没袖。你要是穿上,皮肤上就会出斑点,好像生来就这样似的。去年你在萨凡纳海滩上出了那些斑点,俺整个冬天都在用奶油擦呢。如今俺可不想再让你出了。你要穿,俺就告诉你妈去。”“要是你在我穿好衣裳之前去对她说一句半句,我就一口也不吃你的了,”思嘉冷冷地说。"要是我已经穿好了,妈就来不及叫我再回来换呢。"嬷嬷发现自己输在算计上了,只好通融地叹了口气。比较起,与其让思嘉到野宴上去狼吞虎咽,还不如任凭她在早上穿起下午的衣裳来算了。
“给我紧紧抓住个什么,使劲儿往里吸气,"她命令道。
思嘉照她的吩咐,紧紧抓住一根床柱,站稳了身子。嬷嬷狠狠地使劲拉着,抽着,直到束着鲸须带的小小的腰围收得更小了,她眼睛里才露出骄傲而喜悦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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