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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尾声（第2页）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就去自首了。

他常常为此而苦恼：他为什么会去选择自首而没有选择自杀呢？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贪生怕死？连斯维德里盖洛夫那样的人都有勇气选择结束生命，为什么自己不能？

这个问题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他，他想起以前站在河边的时候，也许当时他就知道自己无法坚持理想了。他这种先见之明，促成了自己生活的转变，也许这会使他得以新生，换一个角度来看待生命。

也许，这就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心理负担吧。他的意志不够坚定，所以永远也无法忘记。他竟然惊异地发现他们那些苦役犯同伴，也是非常地热爱生活，珍惜生命！似乎他们比以前没入狱的时候，都更加热爱生活。那些服苦役的流浪汉，经受过多么深重的苦难呀！难道他们真的留恋那些森林，那些阳光，及那些丛林深处的一缕清泉。难道那些流浪汉也会去欣赏清泉的美丽吗？他们也会夜夜梦见小鸟的歌唱和昆虫的鸣叫吗？在服刑期间，他居然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由于他对周围的人和事采取了漠不关心的态度，很多事情都被他忽略了。在平时，他眼睛常常会只盯着地面：他极端反感周围的一切。但是，渐渐地，他开始把视线转移到一些事情上去了。于是，他惊异地发现，他与其他的苦役犯似乎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怀疑他，排斥他，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堵厚厚的墙。他极其清楚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情况的原因，只是没有意识到问题竟然会严重到这种地步。服苦役的人中，有些波兰籍的政治犯，他们看不起任何人，把其他的人都当作愚蠢无知的人对待。拉斯科利尼科夫知道他们也同样是无知的。

但是，所有的人都不喜欢他，总是躲着他。究竟是为什么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在犯人中，他是最让人瞧不起的人，就连最严重的苦役犯也不例外。

“你可是少爷呀！少爷怎么会杀人呢？哼，这可真不符合你的身份。”

时光飞逝，到了大斋期的第二周[236]，他和同屋的人一起去斋戒[237]，一起去祈祷。终于有一次，他们之间的矛盾爆发了，所有的人都一起骂他。

“你这个该杀的，你根本不信上帝，你真该死。”他们吼道。

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不信仰上帝？可是如今，他们却因为这个原因而想杀了他。他并没有反驳，只是默不作声。这时，一个苦役犯向他冲了过来，拉斯科利尼科夫并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待在原处。好在，一个卫兵及时把他们分开，避免了一场冲突。

当然，还有一个事情，他同样想不明白：索尼娅在这里，竟然受到了众人的喜爱。她只是偶尔出现在他们面前，也从未讨好过他们。她仅仅是因为跟他见面的缘故，才会被大家认识的。就这样，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来这里的原因，她的生活情况和居住地点。她并没有特别关照过他们，只是那年圣诞节，她去给犯人们送过面包和馅饼。有些奇怪的是，他们和索尼娅之间似乎有了一种默契：她帮他们写信、寄信，她还会帮他们转送亲属交来的东西。犯人的妻子和情人都与她很熟，经常去找她。当她去探望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时候，如果在路上恰好碰到她，犯人们都会向她脱帽致敬：“索尼娅·谢苗诺芙娜，我们称你为母亲，你是我们的又美丽又温柔的母亲啊！”说来真是奇怪，这些长相粗野的苦役犯总是对这个瘦小的母亲充满了尊敬。而她也老是对他们微笑致谢。他们简直太喜欢她了，他们喜欢看她走路的姿态，习惯于赞美她娇小的身材。如果他们生了病，也会去找她。

这次，他真的病倒了，斋期的最后几天和复活节整整一个星期，他都住在医院里。当病快好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睡梦中做的那些梦。他忽然梦见，世界就要毁于一场令人恐惧的瘟疫之中，这场瘟疫源自亚洲，继而扩展到欧洲。很多的人因此而死去，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得以幸免。后来，有一种毛毛虫，这种虫子居然有智慧，它能够侵入人体。如果人受到了这种生物的侵害，就会变成疯子。可是人们还在自作聪明，他们坚信自己的道德观念和科学技术。许许多多的人，经常是整个村庄、整座城市的人都感染上这种病，所以很多人都发了疯。因此，所有的人都极度恐慌，只有他一个人明白真相。所以他异常痛苦，万分悲痛。全世界的人都茫然不知，他们已经无法分辩善与恶了，他们已经失去了理智，互相残杀。他们到处征集军队，这些军队中的士兵在行军的途中就自相残杀。士兵们相互砍、杀，甚至是咬人、吃人。长长的警笛声响彻了整座城市：于是所有的人都慌乱不安地赶了过来。每个人都不再进行正常的工作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和计划，他们无法达成一致的意见。农田就这样荒芜了。还有一些地方，人们本来是说好一同去做某些事情的，可是言犹在耳，他们却立即开始互相争吵，继而就打了起来，结果最可怕的事就发生了：互相杀戮。就这样，火灾、瘟疫把整个世界都弄乱了。只有一些纯洁而又高尚的人才能救得了这个世界。他们肩负着拯救人类的特殊使命。他们将要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然而没有人见过他们，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折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是：这些梦呓唤起了他记忆深处的苦痛。这些梦境竟然是如此的清晰，简直是挥之不去。复活节第二周的时候，天气开始转暖，原来是春天到了。病房里的窗户开着。这段时间里，索尼娅只得到了两次探望他的机会。不过她常常来到医院的院子里，只是为了站在窗前看他一眼。一天傍晚，拉斯科利尼科夫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好多了，就下了床走到窗前，他忽然发觉了站在医院门口的索尼娅。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看到这个情景，仿佛有什么人给了他重重的一击。他浑身颤抖着从窗口走开了。可是接下来的两天，索尼娅都没有来。他忽然觉得非常担心。等到他从医院里出来，回到牢房的时候，他才知道索尼娅生病了。

他赶紧托人去看望她。于是才知道，她没有生什么大病。通过这件事，索尼娅也知道了他真的非常关心她的病情，就托人带给他一张纸条，上面说：请他不必担心，她只是得了感冒，病一好就会去找他。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看了这张条子以后，心跳得非常的厉害。

这天清晨，天气温暖而明媚，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河边去干活儿。在一间板棚里，有一座烧制石膏的焙烧炉。和他一起做工的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个囚犯和看守的士兵去要塞领工具；另外一个犯人在劈柴，好用来做焙烧炉的燃料。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出板棚，坐在河边，在他身旁是一堆原木。他从河岸上远眺，展现在眼前的是广阔的土地和寂静的河流。对岸的歌声飘了过来。在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星星点点的帐篷遍布其中。那里的游牧民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那里是自由的天堂。在那片土地上，没有任何时间观念，就仿佛回到了亚伯拉罕的时代[238]。拉斯科利尼科夫陷入了对那片古老土地的无限向往之中。他的内心变得激动不已而又痛苦异常。

就在这时，索尼娅来了。她默默地走到他的身边。这时，依然还是清晨，湿气很重，空气中透着寒意。她穿了一件旧的大衣，用绿色的头巾包着头。她的脸色苍白而憔悴，似乎感冒还未痊愈。看见他，她不禁微微一笑，然后有点害怕地向他伸出了手。

她总是害怕他会不跟她握手，所以每次把手伸给他的时候，总是很胆怯。而他呢？也总是很生气地和她握手，似乎很不愿意跟她见面的样子。因此，他们的会面，总是沉默不语。索尼娅也总是胆战心惊，常常是难过地一个人回去了。可是这回却不同，他并没有立刻松开她的手，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然后低下头盯着地面。没人看见他们，连看守的士兵也转过头去了。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突然有一种力量，使得他抱住了索尼娅的双膝，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一开始，她的确被吓了一跳，但是，她马上反应过来了。她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思。她为此而感到无比的幸福和温暖，那就是：他是爱她的。她一直期待着的那个美好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相对，没有人说话来打破这寂静。两人的眼睛里都饱含了泪水，但是在这两张削瘦、苍白的脸上，却散发出重生的喜悦。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啊！

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要忍耐这难熬的七年岁月了。七年呀！得经历多少苦难和挫折！可是，他已经清醒地得知，他获得了新生，而她——就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全部动力。

当天晚上，拉斯科利尼科夫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一整夜，他都在想念着她。这天，他觉得好像一切都改变了，连那些以前仇视的人，似乎也对他另眼相看了。他竟然主动与他们交谈，而他们也自然而然地跟他聊起了天。他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觉得似乎获得了新生，整个人都充满了力量。他想起以前，他经常故意地惹她伤心，想到这里，他觉得非常愧疚，他决定以后，要用无尽地爱去抚慰她受伤的心灵。

好像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让一切痛苦都不存在了！杀人、犯罪、判刑、流放，这些都算得了什么？整整一个晚上，他的思绪纷乱，甚至都无法集中思想去想什么事情。他的头脑里没有了任何判断，他现在所拥有的，不过是一些零乱的感觉而已。

夜已经很深了，他仍然无法入睡，所以他就从枕头底下抽出了福音书。这本书是索尼娅送给他的。在刚刚来到西伯利亚的时候，她给他朗读过拉撒路复活的故事，当时他以为她想用宗教来教育他。可是，事实证明他误会了索尼娅的意图，她后来再也没有跟他谈起过福音书。直到不久前他生了病，才向她要来了这本福音书。可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打开看过这本书。

在这个夜晚，也有一个人同样无法入睡，那便是索尼娅。她的心里溢满了幸福，这使得她整宿都睡不着觉。七年，只要付出七年的时光，就可以得到永久的幸福！他们憧憬着新生活的到来。在他们的眼中，这七年只不过是七天而已。他根本想不到在这七年中，他还要付出多少艰辛与苦痛。而要换取真正的新生活，还需要多么高昂的代价！

然而，旧的日子已经过去，新的篇章即将开始，我们的主人公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渐渐赢得了新生。在他的面前，展现出一个全新的世界，也必将演绎出新的故事，也许仍然可以再写出一部小说来，但是我却已经为这部小说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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