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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罪与罚6（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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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拉斯科利尼科夫看来，这是一个不正常的时期：他仿佛处于一片浓厚的大雾之中。他感到走投无路，极端痛苦。许久以后，他回忆起走过的这段日子，才会理解他目前的这种状况。他有时好像神志不太清醒，这个样子会持续到最后的悲惨结局，然而这中间也有偶然清楚的时候。他知道，有很多地方自己都做得不对，例如，他搞错了某些事件的期限和日期。当他后来拼命回忆并竭力要思考清楚这些事情的经过的时候，他从别人的口中，听说了许多他自己的事情。例如说，他曾经把两件事情混淆在一起，他认为是他想象中的一件事情导致了另一件事情的发生。他常常感到痛苦，担忧，甚至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他惶恐不安，心惊胆战，总是处于一种恐惧的状态。但是在他的印象中，偶尔他的心情会突然变得十分轻松——这种态度与先前的恐惧感是截然不同的——就像是某些临终的人那样，对一切都已经漠不关心了。总而言之，这些日子里，他自己好像丝毫不想知道自己的处境。他对有些关系到自己切身利益的事情尤其感到头疼，他不得不尽快去解决它们，他为此苦恼不已。他多么希望能够摆脱这些忧虑，这些讨厌的事情不再纠缠着他，那样，将会使他快乐一些。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无法不去思考这些重要的事情，否则就会遭到灭顶之灾。

斯维德里盖洛夫尤其令他忧心忡忡：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斯维德里盖洛夫身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死的那天，斯维德里盖洛夫对他说的那番十分露骨的话对他构成了极大的威胁。从那天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日常的思路似乎已完全被搅乱了。无疑，他对这件新发生的事情感到惶惶不可终日，但是，他似乎并不想弄明白其中的真相，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有时候，他会神思恍惚地来到城市的某一个遥远而偏僻的地方，一个人坐在简陋的饭馆里，在桌子旁边发呆。然后猛然间清醒过来，对自己身在何处感到茫然不解，完全弄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他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斯维德里盖洛夫：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和这个人谈判，以尽快使事情得到根本解决。他经常会产生幻觉。有一回，他跑到城外，他幻想自己已经和斯维德里盖洛夫说好了，他们约定在这儿见面的，他于是在那儿等候斯维德里盖洛夫的到来。另一回，他在天亮时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躺在某个灌木丛中，而自己根本想不起来是如何到这儿来的。事实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死后的这些日子里，他和斯维德里盖洛夫是见过面的，差不多都是在索尼娅家中，好像有过两次了。他到索尼娅那儿去，其实并没有抱什么打算。每次他们都只说那么几句话，他待一会儿就走了，并没有涉及到那件事情。仿佛他们说好了不谈那个话题似的。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遗体还没有安葬。斯维德里盖洛夫忙前忙后地料理后事，似乎无暇顾及其他。索尼娅也忙个不停。斯维德里盖洛夫在最近一次见到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时候，告诉他，他已经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孩子们找好了安身之地，是个非常不错的地方。他通过了好些关系，找了好些人，费了许多力气才把这事给办妥的；又说幸好有了那笔存款，因为穷苦的孤儿安置起来很麻烦，而有存款的孩子则要容易得多。他们在闲谈中提到了索尼娅。末了，两人站在过道里的楼梯旁边，斯维德里盖洛夫说，他忙完了这里的事情会去找拉斯科利尼科夫，并且“有些事情要弄明白”。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拉斯科利尼科夫，注意着他的反应。两人半天没有说话，还是斯维德里盖洛夫打破了沉默的局面，开口说：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似乎有什么心事？我看您有些心不在焉的！我说的话，您也在听，可好像并没有怎么听进去。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聊聊，只是现在我太忙了，手头上事情太多，真是抱歉！……哎哟！”他忽然话题一转，叫了起来，“空气是人人都需要的，没有人能离开它的，啊，空气……您说对吗？罗季昂·罗曼诺维奇！”

神甫和教堂执事这时走了过来，他们是来为亡魂祭祷的。他们是按斯维德里盖洛夫的吩咐，每天都来这样祭祷两次。斯维德里盖洛夫赶紧闪开，让他们过去。接着，他也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个人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呆，就随神甫一块，回到了索尼娅的屋子里。

屋子里正在进行着肃穆、哀痛的祭祷，拉斯科利尼科夫站在了门口。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祭祷的场面了。还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对死和死神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只要一想到死，他的心里就非常难过。此刻，他觉得屋子里有一种令人害怕的充满神秘的气氛。孩子们都在棺木前跪着，波列奇卡在呜咽，索尼娅也跪在后面，嘴里喃喃自语着，听不出是在祷告，还是在啜泣。拉斯科利尼科夫看着他们，不由想到：“这几天来，她都对我不理不睬的，看都不看我一眼，也不跟我搭腔。”阳光把屋子照得十分明亮。烟从香炉里缓缓升腾起来，神甫在低声诵着：“上帝，请让她的灵魂安息吧。”

拉斯科利尼科夫始终站在那儿，注视着这一切，直到祭祷完毕。神甫祝了福就告辞了，他很好奇地望望周围。

等到祭祷完毕，拉斯科利尼科夫朝索尼娅走过去，索尼娅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对她这种突如其来的亲热和信任感到大惑不解、惊讶不已，弄不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居然毫不讨厌他，对他没有一点厌弃，她握住他的双手也很平静。他心想这也许是她内心极度自卑的原因。索尼娅却不发一言。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后掉头而去。他内心充满了痛苦。他真想能够远走高飞，找个地方躲起来，哪怕一个人，哪怕就这么孤孤单单地过一辈子，他也觉得那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但是现在，虽然他的确是形单影只，周围并没有其他人，但他却感到压抑，丝毫没有他所向往的那种平静。

他去过郊外的小路，甚至空无一人的小树林，然而他依然感到恐惧。尽管地方很偏僻，他却时时感到仿佛有人就站在他身后，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整天都陷入一种惶恐不安的状态。其实这也并不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但他却因此感到很烦恼。他想还不如待在城市里，混在饭馆、酒店、集市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地方。那儿到处都是人，他在这些地方好像心神安定了不少，甚至觉得除了他旁若无人。

有一天的傍晚时分，他在一家小酒店听人唱歌，听了足足有一个小时，起先他听得很高兴，但慢慢地他又深深地陷入不安之中，他开始自责：“我这么逍遥自在地在这儿听歌，这难道是应该的吗？”这样的念头使他感到十分痛苦。而且他还隐隐感到，他的惶恐还不止于此，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等着他立即解决，可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甚至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一切都乱套了，一切都纠结成一团了。“不，这倒还不如有战争的时候！不如再去找波尔菲里……斯维德里盖洛夫也行……如果又有什么挑衅或者受到什么攻击……但愿早些到来……对，就这样！”他心里琢磨着。他立刻走出小酒店，开始奔跑起来。不知为什么，对杜尼娅和母亲的惦念在他心里忽然引起了一阵胆战心惊的恐惧。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他就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睡在克列斯托夫岛上的灌木林里，浑身发抖，头疼欲裂。他往回走，天亮后才到家，他倒头又睡，一直睡到下午两点，才清醒过来，这时烧早已经退了。他突然记起来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是在今天下葬，他很高兴自己没有去。娜斯塔西娅给他端来了饭；他很快地吃着，几乎狼吞虎咽起来。吃完了饭，他感到心情好了一些，头脑也清爽了许多。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甚至觉得奇怪：前天他怎么会有心惊胆战的恐惧感。这时，拉祖米欣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在吃饭，看样子，是没有病了！”拉祖米欣边说边随手挪过一把凳子，在拉斯科利尼科夫餐桌对面坐了下来。他显然不想掩饰自己内心的烦恼不安。他开口了，虽然很焦灼，但是说话时依然是那么从容不迫，嗓门也不比平时大。可想而知，他是怀着一定目的，胸有成竹而来的。

“喂，”他沉静地对他说，“我并不想管你的事情，可是我实在没法弄明白我现在见到的情况。我不是来审问你的，我才没有探听别人隐私的癖好。即使你要向我坦白所有的秘密，可能我还没有心情去听呢，我会不屑一顾地掉头就走。我今天上这儿来，只是想弄清楚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发疯了？你也许不知道，已经有很多人抱有了这种意见，认为你（不论在哪儿），你可能已经发疯了，或者很像发疯了。说实话，就我本人，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首先，从你那些像傻瓜一样的、或多或少使人厌恶的行动（简直是莫名其妙）来看；其次，你前些日子对你母亲和你妹妹的态度也证明了这一点。因为只有发疯的人，或者恶魔和坏蛋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由此可见，你肯定是发疯了……”

“你很久以前看见她们的吗？”

“刚才才看见的。从那时起，难道你就再没有和她们见面了吗？我想知道，你去哪儿游荡了。我已经找了你三回了。你母亲昨天病了，非常严重，她还想来看看你，她说什么也不肯听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劝阻，说：‘假如他生病了，或者发疯了，做母亲的应该在他身边，否则还有谁能照顾他呢？’我们不可能让她一个人来到这里，所以就都陪着她来。我们一再劝她要冷静下来，直到走进你的屋子。可是你却不在。她在这儿坐了十多分钟，喏，就在这儿。我们只好默默地站在她身后。然后她站了起来，说道：‘他能够出门，说明他没有什么病。他已经不在乎妈妈了，我还这样跑到他这儿来，求他施舍一点爱和同情，像个什么样子呢？真是太丢人了！’她回去以后，就病倒在床了，到现在为止，一直高烧不退，她说：‘我算是知道了，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和女朋友约会了。’她认为索尼娅·谢苗诺芙娜是你的女朋友、未婚妻或者情人，对于此，我倒不是很清楚。我刚刚从索尼娅·谢苗诺芙娜家里回来，我实在想弄清楚这件事情。可是，你并不在那里。那儿停放着一具棺木，孩子们哭个不停。索尼娅·谢苗诺芙娜正在给他们穿着丧服。我只好向她表示了一下歉意，就离开了。我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说了这些情况，这么看来，你并没有什么女朋友。那么，最合理的解释是你真的发疯了。然而，现在你居然在这儿大嚼着熟牛肉，就像好几天没有吃过饭似的。当然，发疯的人也是要吃饭的，但是……尽管你没有开口，我可以保证，你精神正常着呢！你没有发疯，对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管你的闲事了。你肯定有着什么秘密，不想告诉旁人。我也不想去寻根究底，我可不想伤脑筋。我只是想骂你一顿，发泄发泄心里的怒火，现在，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说完话，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你想怎么做？”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

“看样子，你想去喝酒。”

“怎么……你怎么会知道？”

“这是明摆着的事情。”拉祖米欣没有说话。

“你一直头脑清楚着呢，你根本，根本不可能发疯！”他激动起来，“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要去喝酒，再见！”他转身要走。

“拉祖米欣，我前天还和我妹妹谈到了你。”

拉祖米欣立刻站住了，他的脸瞬间变得有些苍白，可以想见，他的心此刻正在紧缩，正在剧烈地跳动着：“谈到了我！呃……你在哪儿见到她的？”

“她一个人跑来找我，就在这，和我聊了好一阵子。”

“是她！”

“没错。”

“那你对她说什么了……我的意思是，你怎么谈到我的？”

“我告诉她，你很不错，正直、勤劳。我没有对她说你爱她，我想她对这一点，应该是很清楚的。”

“她很清楚？”

“可不是吗？不论我们家出了什么事，不管我在不在，你都在她们身边，细心照料着她们。我可是把她们放心地交给你了，拉祖米欣。我很清楚你是多么爱她，而且我也知道你是个心地正直单纯的好人，因此我才这么说。而且，我也毫不怀疑，她肯定会爱你，甚至或许她已经爱上你了。你看着办吧，你应该很清楚——这会儿你是否应该去喝酒。”

“罗季卡……你该明白……唔……真是要命！那你到底要去哪儿？当然，你可以不告诉我你的秘密。可是……我一定会把它弄清楚的……这肯定是胡乱猜测，一些荒谬的念头，是你自己瞎想出来的。我坚信不疑。不过，你实在是个好人，非常好的人！”

“我还没有说完，请不要再打断我的话，我想告诉你，你说不想知道我的秘密，这是个很聪明的做法，你暂时别问，也别想它，到时候，你会知道一切的。就是说，会有一天你什么都清楚。昨天有人告诉我，一个人首先需要的是空气，空气，空气！我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现在我要去找他，问问明白！”

拉祖米欣沉思着站在那里，心情有些忐忑不安地思考着什么。

“他真是一个政治野心家呀！肯定是这样！他正计划着要做出一件什么重大的决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杜尼娅肯定也是知道的……”他暗自揣测着。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看样子经常上你这儿来了。而你说要去找一个说人最需要空气的人……那么，那封信……是和这件事情有关的了。”他喃喃自语，但一字一句都说得很清楚。

“一封信，什么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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