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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在黑夜中漫步的神父（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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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看来，狄梅斯蒂尔先生当真是在一种梦幻的阴影中行走，或者说实际上是受了梦神的引导而拖着他的尘世的躯体一步步来到了海塞塔·白兰当初第一次公开受辱的刑台。这个昔日崭新高大的刑台经过了七个年头的风吹雨打，已经变成了斑驳黝黑的一个古老建筑，而且由于那以后又有许多登台示众的犯人曾经在这里驻足过，所以台阶和台面都已经被践踏得高低不平。不过，作为殖民地的必需预留品，它现在依然矗立在议事厅的阳台之下。牧师就是朝着这个方向，在凉嗖嗖的夜风中，一步步来到这里的。

一望无际的云幕从天顶直到地平线，一摸黑地遮了下来，这正是五月初一个昏暗的夜晚。在海塞塔·白兰当年站过的那个地方，现在正有一个身影在矗立着。如果把当年所有围观过海塞塔·白兰的群众都重新召集起来，让他们往高台上看去，我想，由于夜深的黑幕，他们也不可能会辨别出台面上的人的面孔，甚至连那人的身形轮廓也不可能看清。而且这个世俗的整个城镇此时正陷入在深深的睡梦之中，所以对于年轻的牧师来说，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在那儿一直站到东方泛红，而不用担心会有人发现他这种异常的举动。

在夜晚里惟一应该令人担心的只有阴冷的空气可能会钻进他的肌体，造成他关节的僵硬和疼痛；黎明的寒气会侵染他的喉咙，使他在第二天的讲道坛上不停地咳嗽，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风险。而如果真的不幸染上了这些症状，也无非是让翌日那些参加祈祷和布道的听众的殷殷期望稍感落空而已。没有谁的眼睛会看到他，包括那双始终对自己怀着窥视欲望的眼睛——那人已经看到过他在内室中用血淋淋的鞭子抽打自己了，再多这一次又何妨。

年轻的牧师站在刑台上，从心里问自己：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没有观众的忏悔还称得上忏悔吗？也许，这只是对忏悔的嘲笑罢了，然而否认这种嘲笑，不又是对忏悔者的一种嘲弄呢！这种嘲弄，天使会为之涨红了脸而悄悄哭泣，那伺立一旁的魔鬼则会嬉笑着拍手称快！他是被那无时无刻不在追逐着他的“自责”驱赶到这里来的，但这种悔恨的孪生姐妹却正是他体质内的另一种特征——“怯懦”。每当“自责”的冲动催促他即将走到坦白的边缘时，“怯懦”就一定会用颤抖的双手拖他回去。可怜的不幸的人啊！像他这样身体纤细神经柔弱的人如何能承受得起这罪恶的重负？罪恶常常是给那性格刚强、孔武有力的人准备的，他们或者可以完全平心静气地默默忍受，或者可以奋起反抗，与这种痛苦作斗争，然而这二者，对年轻的牧师来说又有什么用？他既不能心安理得地承受下一切罪恶的后果，又不能像那些坚如钢铁的人一样勇敢地站出来或反抗或悔恨，他只有在痛苦的罪孽与无用的悔恨中苦度终生了。狄梅斯蒂尔先生站立在刑台之上，任凭冷冷的夜风吹在万分痛苦的面颊上。他在进行这场无济于事的赎罪表演时，一种巨大的恐怖感俘获了他，仿佛整个宇宙——天地星辰万物——都在冷冷地凝视着他裸露的胸膛上那处鲜红色的标记一样，就在那个地方，心口的正中间，那种肉体被魔鬼啃噬的痛苦正在蔓延到他的整个身体，而这种痛苦折磨已经非一朝一夕。懦弱的牧师终于再也不能忍受这种痛苦，他张开嘴，用尽全身的力量歇斯底里地大吼了一声。痛苦、恐惧、绝望，这一声听来就像是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嘶叫直插茫茫夜空，在一家又一家的住宅前震响，在远处的崇山峻岭中回荡，好像是有一伙正在玩耍的魔鬼发现了这声音中有很多值得他们玩弄的东西一样，抛过来抛过去，用这声音在夜晚的空间里制造乐趣。“这下子完了！”牧师用双手捂住脸，喃喃地自语，“全城的人都会惊醒，匆忙赶来，在这儿发现我！”

然而情况并非如此。在痛苦的尖叫者耳中，声音的回响往往要比他人听到的实际声响大得多，所以这声惨吼并没有引起太多的骚动，甚至都没有能令这个城镇从睡梦中翻一个身。我们假想可能有些离刑台比较近的人被这声吼叫惊醒了，但他们往往会以为这是哪个梦游者发出的梦呓，而很难和一个偷偷的忏悔者联系起来；而且在那个女巫盛行的时代，他们宁愿把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当成是一个老巫婆驾着扫帚经过上空时发出的尖叫，也不会将它和他们年轻而且受人尊敬的狄梅斯蒂尔牧师联系起来。

四周依然寂静，懒懒的夜空仍然担负着包藏一切罪孽与黑暗的重责。牧师在惊慌地等待了一会之后，便不再捂着眼眼，而是四下张望。

在稍远的另一条街上，在贝灵汉总督宅邸的一个内室的窗口，他看到了这位老长官的身形。手中一盏明亮的灯，映照出他头上那顶白色的睡帽，以及周身上下的白色睡袍。好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鬼魂正从坟墓中钻出来一样，很显然他听到了一声特别的尖叫。在那座房子的另外一个窗口，就在老总督出现的同时，也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那是总督的姐姐，西宾斯老夫人。她手上也拿着一盏灯，尽管距离这么远，牧师仍然感受到她脸上那种乖戾不满的表情。她把头探出窗格，不安地朝着天空四处张望，还以为刚才那声梦魇般的呼叫和无数次的回荡，是她的同伴，就是那些常和她在林中嬉游的恶魔们经过时弄出的喧闹呢。

这怪异的老夫人一看到贝灵汉总督的灯光，就赶紧吹熄自己的灯，转瞬消失不见。很可能她已经飞上云端，循着那怪异之声去寻找她的同伴了。这一夜，牧师再也没有看到过她的身影。那位老总督大人在小心翼翼地向黑暗中观察了一番之后，也缩回身子，重返了梦乡。因为他知道，要在这茫茫的黑夜中穿透远方，无异是等于用眼睛望穿一块石头。

牧师渐渐地比较平静了。不过，他的目光很快又撞击了另一道微弱的闪光。起初还在远方，后来便顺着一条他熟悉的小街渐渐接近了。通过那移动着的微弱的光亮，牧师可以由远及近看到这夜晚城镇的一些景象，先是有一根粗大的木桩，四周围有简陋的篱笆垣墙，后来出现了一扇玻璃格窗，下面有一个唧筒，还装满了水；在经过一处拱形的、上面有铁制扣环、下面有圆木台阶的橡木大门后，这盏灯就越来越近了。在那黄昏的光圈子中牧师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他的老伙伴、同道——可敬的威尔逊先生。

虽然年轻的牧师坚信他的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但他还是对这一切看得仔细又真切。据他推断，威尔逊牧师一定是刚从某个弥留者的病榻边做完祈祷归来。

事实的确如此，这位好心的老牧师刚刚从温斯洛普总督的宅院中归来，这位大人就在这样一个不寻常的夜晚悄悄摆脱了他尘世的皮囊升入天国的光辉中去了。

此时，老牧师就像一个旧日的圣者似的，周围笼罩着一圈柔和的黄色光环，在这夜里缓缓前行。这情境不仅让年轻的牧师联想到了那已故的总督，也把自己在这人世间的一切荣光都在最后一刻遗赠给了这位好人，也可能当老牧师正在祈祷那凯旋的灵魂能跨进天国的大门时，那慷慨的朝圣者也不吝将那一处的荣光分给了他一些。想到这，狄梅斯蒂尔先生不觉绽放出了微微的一笑——不，他简直是对那想法放声大笑——然后，紧接着他就感到一种紧张又重新攫住了自己。在威尔逊先生走过刑台时，可怜的牧师看着他一手高高举起，将灯笼伸到胸前，一手紧紧攒住黑色宽袖的长法衣，以便密密地裹住他的身体，不自禁地想对着老牧师大声打招呼：“嘿，晚上好，可敬的威尔逊神父！我请求你到这里来，和我共度这美好的夜晚吧！”

天啊！狄梅斯蒂尔先生当真这么说了吗？在那一瞬间，我敢相信，他确实以为这些话已经冲口而出了，然而，这不过又是他想象中的一次开花而已，实际上那声音只在他的脑海中在他嘴边打了个转，然而就又吞到了肚里。可敬的威尔逊神父依旧缓缓地朝前走着，眼睛努力地盯着地面，根本没顾上、也没想到要朝刑台上瞥一眼。随着那昏暗的灯光忽闪忽闪渐渐远去之后，狄梅斯蒂尔牧师在猛然的松弛中不禁感觉到有一阵眩昏袭来。天啊！刚才的一刻简直危险至极，尽管他已平安度过，可心脏依然在怦怦怦跳个不停。

寒冷的夜气不知不觉地浸染着牧师的身体，过了一会，他逐渐感到四肢有些僵硬，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着走下刑台。就在这种担忧中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种幻觉：天将破晓，城镇的人们又开始早起劳作。一个起得最早的人踏着晨曦的微光，将会在这里看到有个模糊的身形高高站在耻辱台上，出于好奇他会站在那儿看一会，然后就在半惊半骇之中跑开去，敲着一家又一家的大门，叫嚷着让所有人出来看看这已死的罪人的鬼魂吊在高高的刑台上——那人一定会这么想的。破晓的喧闹将从一家飞到另一家，随着曙光渐明，老汉们匆匆忙忙爬起身，穿上长袍；主妇们则顾不上脱掉她们的睡衣，换上端庄的衣服；平时衣冠楚楚的人物，此时会散乱着头发跑到众人眼前；老总督贝灵汉大人则会歪戴着他那顶詹姆士王朝时期的呢子礼帽，绷紧面孔走出来；西宾斯太太，由于彻夜邀游不曾阖眼，脸色显得比平时更阴沉更难看，双眼的眼角散布着一些黄色的眼屎，让人看着作呕，而裙上还会沾着树林中细碎的草叶和花瓣；好心的威尔逊神父也会来的，从他那正做着朝圣的美梦中来，他经过了大半夜对死魂灵的厮守，正想好好地得到上帝的一番称赞，可谁知有人把他叫醒，他就只好怀着一肚子的怨气来到这里。人群中还会有狄梅斯蒂尔牧师教团中的长老和执事们，以及那些对自己的牧师崇拜至极、在她们洁白的心胸中为他立了圣龛的少女们——顺便说一下，她们此时正在慌乱之中，根本来不及蒙上面巾。总而言之，所有人都会磕磕绊绊地跨过门槛，围聚到刑台四周来，用他们那惶恐的眼睛注视着上面这个人，互相低低地讯问：“这是谁？”“那到底是谁？”渐渐升起的东方之光照到了刑台上那个身影的脸上，人们终于发现这个人就是他们最最尊敬的年轻牧师狄梅斯蒂尔先生，此时他正在寒风习习中不停地打着抖，满脸因为羞愧而异常红晕！

牧师正在这一荒唐可怖的画面中痛苦驰骋，突然就在他的身旁，就在这茫茫的黑夜中有人发出了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声。那种清脆和响亮，对牧师来说真是再熟悉不过了，不是小珠儿还能有谁？不知道是因为极度喜悦还是受惊害怕，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就压低声音对着笑声的来源地轻轻地喊道：“小珠儿！海塞塔！是你们吗？你们在这个地方吗？”“是的，我是海塞塔·白兰，和小珠儿！你——你——”海塞塔·白兰由于吃惊声音有些微微发颤。

牧师接着问道：“你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海塞塔回答说：“我刚刚在温斯洛普总督床边，我给他测量了衣服，正要赶回去制作。”

“上这儿来吧，海塞塔·白兰！还有你，亲爱的小珠儿，”牧师先生说，“一起来这里吧。你们母女俩以前已经在这儿站过了，不过那时你们是那么孤独，没有人陪伴，现在我要求你们再上来一次，和我一起站着吧！”

海塞塔·白兰默默地踏上台阶，牵着小珠儿，一直走到牧师身边。牧师伸出手，摸索着，把孩子的另一只手握在自己手里。这样他们三个人就第一次紧紧地握在一起。有那么一瞬间，牧师仿佛觉得有一种电击般的激流涌过他的胸膛，又蔓延到他的全身，他那几乎都要麻木了四肢温暖得有如重获新生。“这是海塞塔和珠儿的力量。”他这样想。

“牧师！”小小的声音在他身边传出。

狄梅斯蒂尔先生俯下身子：“你要说什么，孩子？”

“明天中午你还愿意跟我和妈妈一起站在这儿吗？”小珠儿询问着。

“对不起，小珠儿，不行。”牧师回答说。由于那一瞬间的新生力量，又唤回了他思考的能力，以及长期以来折磨着他的对示众的恐惧，所以他想到了眼前这种团聚——虽然也有一种陌生的欢娱，但却已从对罪恶的恐惧中感到一种心灵的颤栗了。“那样不成，我的孩子。时间不对。请相信我，终有一天，我会和你，还有你的妈妈，一起站在这里的，终有那么一天，我们三人会一起站在这里的。”珠儿笑了，同时想抽出她的手。但牧师紧紧地握住它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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