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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纪元五百三十八年,大周国。
正值冬月。安州的凌汛来得格外早一些,往日奔腾咆哮的通天河陡然安静下来,浑浊的河面堆满一团团黑麻麻,脏兮兮的冰坨子,河底下的水流不减,冲刷着冰面,不时发出咔咔的炸裂声。
这便是凌汛。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河道过不得几日,便要拥堵起来。那时候冰摧浪涌,冲堤溃坝,可谓势不可挡,周边一些小村落一时间将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但此刻并无人组织防汛,正因为河边正在开舍饭——莫约距离河边二里地,有一个半塌的破庙,菩萨也没了遮盖,寒颤着从屋檐边露出半个身子。寺庙的一侧是个打谷的空场,空场上一排芦苇做的席子搭成棚,棚上还有化了一半的雪水滴滴答答往下流。棚子后面柴火烧得哔啵直响,烟熏火燎的,一股股黑烟带着粮食香味冲天而起。
几个兵丁拿着鞭子维持着秩序,不时摔一下响鞭,吓唬簇拥在一起的饥民。
此刻已近饭点,打谷场上已集聚了数百人,一个个蓬头垢面,手里的碗敲得山响,鸭子般的探着头,嗅着空气中弥漫开的粮食香味。人群中不时传来插队的争吵声,小孩子挨打尖叫哭喊声,女人奶孩子哼唱儿歌声,还夹杂着男人讲荤段子的哄笑声,嘈杂之极。
忽然粥棚一阵骚动,听得“啪”一声鞭响,随后“当当当”一阵敲钟声,人们蚂蚁炸窝般的躁动起来,一窝蜂地向前涌了过去。“啪——啪”,兵丁下死手抽了几个往前乱拱的饥民几鞭子,饥民被抽得脊背上的棉絮都飞了起来,还是埋头抢饭,兵丁也就懒得管了。
过不多时,只听得“噹”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一个尖锐的童声大叫道:“x你妈的死麻子,你摔老子饭盒子干嘛!”
“你这是饭盒子?”打饭的麻子脸一双眼睛瞪得像牛蛋。“你娘的洗澡盆也没这么大!快滚快滚,下一个,就不给你吃,饿死你小x崽子!”
“不给老子吃!不给老子吃?”一个满脸黑泥,头发乱糟糟像鸡窝的瘦弱孩子从地上捡起一个硕大的饭盒,小眼睛闪动着狡黠的目光,骂骂咧咧凑到腾腾冒着热气的大锅边,似乎估摸下能否掀翻它。忽然一撒手,这孩子从大锅中舀起半碗粥,一下泼到打饭的麻脸伙夫脸上,大叫道:“留着给你娘洗脸——咧”,撒丫子就跑。
麻子脸被滚开的稀粥烫得嗷嗷乱叫,抡起勺子便向男孩儿砸了过去,大喊道:“打死这小x崽子”,饥民也跟着起哄,“打死他,打死他!”又有人大喊:“别挤别挤,掉锅里就活不成了”,粥棚里顿时乱成一团,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这孩子身体瘦小,灵活的如同小鱼一般,在众人胳肢窝、胯下钻来钻去,几下就钻到外面,仰天哈哈一笑便欲跑开。不过外面兵丁头目一个箭步,伸手一把薅住男孩子乱糟糟的鸡窝头,劈头盖脸便是几嘴巴,打得他转了几个磨旋,笑骂道:“妈的,一看模样又是宁州的来的,野猪样一窝子往我们安州跑,都把我们吃穷吃垮了。”说罢把这孩子推到一边,努努嘴对旁边的兵丁道:“抽他两鞭子,别抽死了——捆起来,等散场了,再放了他。”
这瘦弱孩子蒙头蒙脑的,后来也不知挨了几鞭子,吃了几耳光。别人看他小,并不下狠手,也无性命之忧,只不过被几根细麻绳捆得笔直,杵在打谷场的柴垛子旁的一根枯树旁瑟瑟发抖。
此刻已近酉时,打谷场上空旷,寒风尤其萧索,饥民早就哆哆嗦嗦地散去了,只剩下几个看守粮食和柴垛子的兵丁在窝棚里烤火。孩子耷拉着头,似乎睡着了。一个躲在粥棚后的小女孩儿把小手束在袖子里,过来问孩子:“哥哥,你冷不冷?”
孩子迷迷糊糊被弄醒了,本想张口就骂,不过一看是个小女孩儿,便抬头道:“唵,你被捆这里试试?哪有不冷的?小妹妹你帮我把绳子解开。”
小女孩子畏畏缩缩道:“我不敢。”
“没用的东西!那你帮我生堆火,老子要冻死了。”孩子道。
小女孩儿不敢去柴垛子里拿柴火,就从河道边捡了几根枯枝,然后去窝棚里借火。一个烤火的兵丁一惊道:“唷,老子都忘记放了这贼娃子,莫被冻死了!”旁边一个老汉敲了敲烟锅子里的灰,道:“作孽啊,宁州大旱三年,不知道饿死多少人。”又指着脚边的一个瓦罐道:“这里还有半碗冷粥,你用旁边的碗给盛那孩子吃。”
小女孩儿手里兀自拿着半截点燃的枯枝,一个脏兮兮破碗走出来。
男孩子双手还是可以活动,对小女孩儿道:“把火给我。”
小女孩儿递过尚未熄灭的枯枝,男孩子用枯枝的一头烧身上的麻绳,枯枝上的火星掉在他裸露的手臂上,眼睛都没眨一下。
麻绳很细,噌地一声就断开了。男孩子活动活动僵硬的身体,夹手从女孩子手上拿过破碗,一口喝了大半,看着旁边只咂嘴的小女孩儿,犹豫了一下,把剩下的小半递给小女孩儿。
天色黑了下来,风更大了。
男孩子嘻嘻一笑道:“你那里还有什么吃不?”小女孩儿摇摇头。男孩子也摇摇头,嘴里不知道嘟囔一句什么。然后从柴垛子上抽下一根长长的硬柴,自顾自地寻找往日的住处去了。
这男孩子名叫苇江,正如兵丁头目所说,他是从大周国宁州逃荒而来。
这宁州正处大周国中部,素来缺水,通天河到了宁州,三年倒有两年断流。本来闹了二年的旱灾,去年刚缓过劲来,庄稼有了点收成,又赶上蝗灾。蝗虫铺天盖地的飞来,天上黑麻麻的一片,几乎连阳光都遮住。所到之处,可谓一扫而空,不光连树叶草皮,就是城墙上的旗子,牛马的毛皮都难逃一劫,扫得自宁州以北三个县城寸草皆无,大片黄土丘陵荒像刚剃过头的疤痢头般一样凄凉可怖。
能吃的都被蝗虫吃了,人们只剩下吃蝗虫,蝗虫飞走了,人们只好跟着逃荒了。苇江便是这宁州逃荒大军中的一员。
苇江是个孤儿。
说起孤儿,说个孤苦伶仃,举目无亲就算很悲惨了。但苇江的孤,妥妥是个天煞孤星的孤。
一日寒冬,他出现在宁州一个名为石疙瘩村的入村小道旁,襁褓中一个黄金铸造的铭牌,上书“苇江”二字。一拾荒老汉看到这弃儿,当掉这黄金铭牌换了些碎银,便把他收养下来。苇江不到五岁,一日拾荒老汉外出被疯狗咬伤,挣扎几日便去世了。后来村里一个连秀才都考不取的老童生无儿无女,接着收养了苇江,顺便教他认识几个字,也算得帐,但只过了三年,老童生家里忽然一场大火,苇江早早被烟火呛醒,赤着双脚从火场中跑了出来,老童生和老伴儿却被活活烧死在屋里。
自此,苇江便无人认领,过上吃百家饭,穿千家衣的日子。有人说他命不好,这是真的。便是后来他捡了条大黄狗,黄狗跟着他饥一顿饱一顿,索性自个儿跑到河边找吃的,结果掉进冰窟窿淹死了。苇江也不信邪,又养了几只猫,都没活过一年发瘟死了。即使养个最省事的乌龟,一日冬日乌龟从水缸里爬出来,竟然被野猫把头咬掉,也死了。
这次宁州闹蝗灾,苇江跟着一村人逃了出来,开始几天路上还有蝗虫可吃。若说蝗虫,偶尔用油一炸做成下酒菜,本来是极鲜美的佳肴。但是当饭吃,顿顿吃,没有一点荤腥全靠干烧,吃得苇江肚子里翻江倒海,说不出的恶心。蝗虫吃了几日,蝗虫也吃没了,宁州不少逃难的就在这安州扎下根吃这粥棚的舍饭。这舍饭不知是陈了多少年的谷子做的,已没半点米味,薄的透亮的稀粥搅几下便是老鼠屎。舍饭开始还是一天一顿,到了现在,已变成三天一顿,苇江眼看这情形,说不得又要随着这帮饥民换个地方寻吃的。
且说苇江在打谷场的破庙里对付了一晚,天还未亮,他便被冻醒了。他刨开堆满全身的稻草,兀自冷得瑟瑟发抖,也没地方可去,就在这破败的安州里四处闲逛。
安州其实不大,从东到西沿着河道而建,不过就几里地长短。苇江人小步短,加上肚子里饥火上来,走了一会便累了,便坐在一个石墩子上寻思去弄点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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