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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家爹虽是武职,四品顶戴的佐领,却不大爱谈怎么带兵与打仗。我曾问过他是否会骑马射箭,他的回答是咳嗽了一阵,而后马上又说起养鸟的技术来。这可也的确值得说,甚至值得写一本书!看,不要说红、蓝颏儿们怎么养,怎么蹓,怎么“押”,在换羽毛的季节怎么加意饲养,就是那四个鸟笼子的制造方法,也够讲半天的。不要说鸟笼子,就连笼里的小磁食罐,小磁水池,以及清除鸟粪的小竹铲,都是那么考究,谁也不敢说它们不是艺术作品!是的,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是个武官,而把毕生的精力都花费在如何使小罐小铲、咳嗽与发笑都含有高度的艺术性,从而随时沉醉在小刺激与小趣味里。
他还会唱呢!有的王爷会唱须生,有的贝勒(贝勒,满语王或侯的意思,是清代的世袭爵位,地位仅次于亲王和郡王。)会唱《金钱豹》(传统戏剧,演孙悟空降伏金钱豹的故事。),有的满族官员由票友而变为京剧名演员……。戏曲和曲艺成为满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他们不但爱去听,而且喜欢自己粉墨登场。他们也创作,大量地创作,岔曲、快书、鼓词等等。我的亲家爹也当然不甘落后。遗憾的是他没有足够的财力去组成自己的票社,以便亲友家庆祝孩子满月,或老太太的生日,去车马自备、清茶恭候地唱那么一天或一夜,耗财买脸,傲里夺尊,誉满九城。他只能加入别人组织的票社,随时去消遣消遣。他会唱几段联珠快书。他的演技并不很高,可是人缘很好,每逢献技都博得亲友们热烈喝彩。美中不足,他走票的时候,若遇上他的夫人也盛装在场,他就不由地想起阎王奶奶来,而忘了词儿。这样丢了脸之后,他回到家来可也不闹气,因为夫妻们大吵大闹会喊哑了他的嗓子。倒是大姐的婆婆先发制人,把日子不好过,债务越来越多,统统归罪于他爱玩票,不务正业,闹得没结没完。他一声也不出,只等到她喘气的时候,他才用口学着三弦的声音,给她弹个过门儿:“登根儿哩登登”。艺术的熏陶使他在痛苦中还能够找出自慰的办法,所以他快活——不过据他的夫人说,这是没皮没脸,没羞没臊!
他们夫妇谁对谁不对,我自幼到而今一直还没有弄清楚。那么,书归正传,还说我的生日吧。
在我降生的时候,父亲正在皇城的什么角落值班。男不拜月,女不祭灶(迷信的人认为灶王是一家之主,祭灶之礼,必须由男子祭拜,妇女不得参予;月为太阴星君,中秋拜月,也只能由妇女行之,男子不得参予,故俗谚谓之“男不拜(圆)月,女不祭灶”。),自古为然。姑母是寡妇,母亲与二姐也是妇女;我虽是男的,可还不堪重任。全家竟自没有人主持祭灶大典!姑母发了好几阵脾气。她在三天前就在英兰斋满汉饽饽铺买了几块真正的关东糖。所谓真正的关东糖者就是块儿小而比石头还硬,放在口中若不把门牙崩碎,就把它粘掉的那一种,不是摊子上卖的那种又泡又松,见热气就容易化了的低级货。她还买了一斤什锦南糖。这些,她都用小缸盆扣起来,放在阴凉的地方,不叫灶王爷与一切的人知道。她准备在大家祭完灶王,偷偷地拿出一部分,安安顿顿地躺在被窝里独自享受,即使粘掉一半个门牙,也没人晓得。可是,这个计划必须在祭灶之后执行,以免叫灶王看见,招致神谴。哼!全家居然没有一个男人!她的怒气不打一处来。我二姐是个忠厚老实的姑娘,空有一片好心,而没有克服困难的办法。姑母越发脾气,二姐心里越慌,只含着眼泪,不住地叫:“姑姑!姑姑!”
幸而大姐及时地来到。大姐是个极漂亮的小媳妇:眉清目秀,小长脸,尖尖的下颏像个白莲花瓣似的。不管是穿上大红缎子的氅衣,还是蓝布旗袍,不管是梳着两把头,还是挽着旗髻,她总是那么俏皮利落,令人心旷神怡。她的不宽的腰板总挺得很直,亭亭玉立;在请蹲安的时候,直起直落,稳重而飘洒。只有在发笑的时候,她的腰才弯下一点去,仿佛喘不过气来,笑得那么天真可怜。亲戚、朋友,没有不喜爱她的,包括着我的姑母。只有大姐的婆婆认为她既不俊美,也不伶俐,并且时常讥诮:你爸爸不过是三两银子的马甲(马甲,蒙马之甲,代称骑兵。)!
大姐婆婆的气派是那么大,讲究是那么多,对女仆的要求自然不能不极其严格。她总以为女仆都理当以身殉职,进门就累死。自从娶了儿媳妇,她干脆不再用女仆,而把一个小媳妇当作十个女仆使用。大姐的两把头往往好几天不敢拆散,就那么带着那小牌楼似的家伙睡觉。梳头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万一婆婆已经起床,大声地咳嗽着,而大姐还没梳好了头,过去请安,便是一行大罪!大姐须在天还没亮就起来,上街给婆婆去买热油条和马蹄儿烧饼。大姐年轻,贪睡。可是,出阁之后,她练会把自己惊醒。醒了,她便轻轻地开开屋门,看看天上的三星。假若还太早,她便回到炕上,穿好衣服,坐着打盹,不敢再躺下,以免睡熟了误事。全家的饭食、活计、茶水、清洁卫生,全由大姐独自包办。她越努力,婆婆越给她添活儿,加紧训练。婆婆的手,除了往口中送饮食,不轻易动一动。手越不动,眼与嘴就越活跃,她一看见儿媳妇的影子就下好几道紧急命令。
事情真多!大姐每天都须很好地设计,忙中要有计划,以免发生混乱。出嫁了几个月之后,她的眉心出现了两条细而深的皱纹。这些委屈,她可不敢对丈夫说,怕挑起是非。回到娘家,她也不肯对母亲说,怕母亲伤心。当母亲追问的时候,她也还是笑着说:没事!真没事!奶奶放心吧!(我们管母亲叫作奶奶。)
大姐更不敢向姑母诉苦,知道姑母是爆竹脾气,一点就发火。可是,她并不拒绝姑母的小小的援助。大姐的婆婆既要求媳妇打扮得像朵鲜花似的,可又不肯给媳妇一点买胭脂,粉,梳头油等等的零钱,所以姑母一问她要钱不要,大姐就没法不低下头去,表示口袋里连一个小钱也没有。姑母是不轻易发善心的,她之所以情愿帮助大姐者是因为我们满人都尊敬姑奶奶。她自己是老姑奶奶,当然要同情小姑奶奶,以壮自己的声势。况且,大姐的要求又不很大,有几吊钱就解决问题,姑母何必不大仁大义那么一两回呢。这个,大姐婆婆似乎也看了出来,可是不便说什么;娘家人理当贴补出了嫁的女儿,女儿本是赔钱货嘛。在另一方面,姑母之所以敢和大姐婆婆分庭抗礼者,也在这里找到一些说明。
大姐这次回来,并不是因为她梦见了一条神龙或一只猛虎落在母亲怀里,希望添个将来会“出将入相”(“出将”和“入相”是传统戏剧舞台上的“上场门”和“下场门”,这里借用“将”“相”,有盼成大器的意思。)的小弟弟。快到年节,她还没有新的绫绢花儿、胭脂宫粉,和一些杂拌儿(各种果子做的果脯。)。这末一项,是为给她的丈夫的。大姐夫虽已成了家,并且是不会骑马的骁骑校,可是在不少方面还像个小孩子,跟他的爸爸差不多。是的,他们老爷儿俩到时候就领银子,终年都有老米吃,干嘛注意天有多么高,地有多么厚呢?生活的意义,在他们父子看来,就是每天要玩耍,玩得细致,考究,入迷。大姐丈不养靛颏儿,而英雄气概地玩鹞子和胡伯喇(胡伯喇,一种小而凶的鸟,喙长,利爪,饲养者多以其擒食麻雀为戏。北京土话,称无所事事者为“玩鹞鹰子”,作者以这个细节寓刺游手好闲。),威风凛凛地去捕几只麻雀。这一程子,他玩腻了鹞子与胡伯喇,改为养鸽子。他的每只鸽子都值那么一二两银子;“满天飞元宝”是他爱说的一句豪迈的话。他收藏的几件鸽铃都是名家制作,由古玩摊子上搜集来的。
大姐夫需要杂拌儿。每年如是:他用各色的洋纸糊成小高脚碟,以备把杂拌儿中的糖豆子、大扁杏仁等等轻巧地放在碟上,好像是为给他自己上供。一边摆弄,一边吃;往往小纸碟还没都糊好,杂拌儿已经不见了;尽管是这样,他也得到一种快感。杂拌儿吃完,他就设计糊灯笼,好在灯节悬挂起来。糊完春灯,他便动手糊风筝。这些小事情,他都极用心地去作;一两天或好几天,他逢人必说他手下的工作,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在不断的商讨中,往往得到启发,他就从新设计,以期出奇制胜,有所创造。若是别人不愿意听,他便都说给我大姐,闹得大姐脑子里尽是春灯与风筝,以至耽误了正事,招得婆婆鸣炮一百零八响!
他们玩耍,花钱,可就苦了我的大姐。在家庭经济不景气的时候,他们不能不吵嘴,以资消遣。十之八九,吵到下不来台的时候,就归罪于我的大姐,一致进行讨伐。大姐夫虽然对大姐还不错,可是在混战之中也不敢不骂她。好嘛,什么都可以忍受,可就是不能叫老人们骂他怕老婆。因此,一来二去,大姐增添了一种本事:她能够在炮火连天之际,似乎听到一些声响,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似乎是她给自己的耳朵安上了避雷针。可怜的大姐!
大姐来到,立刻了解了一切。她马上派二姐去请“姥姥”,也就是收生婆。并且告诉二姐,顺脚儿去通知婆家:她可能回去的晚一些。大姐婆家离我家不远,只有一里多地。二姐飞奔而去。
姑母有了笑容,递给大姐几张老裕成钱铺特为年节给赏与压岁钱用的、上边印着刘海戏金蟾的、崭新的红票子,每张实兑大钱两吊。同时,她把弟妇生娃娃的一切全交给大姐办理,倘若发生任何事故,她概不负责。
二姐跑到大姐婆家的时候,大姐的公公正和儿子在院里放花炮。今年,他们负债超过了往年的最高纪录。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他们理应想一想怎么还债,怎么节省开支,省得在年根底下叫债主子们把门环子敲碎。没有,他们没有那么想。大姐婆婆不知由哪里找到一点钱,买了头号的大糖瓜,带芝麻的和不带芝麻的,摆在灶王面前,并且瞪着眼下命令:“吃了我的糖,到天上多说几句好话,别不三不四地顺口开河,瞎扯!”两位男人呢,也不知由哪里弄来一点钱,都买了鞭炮。老爷儿俩都脱了长袍。老头儿换上一件旧狐皮马褂,不系钮扣,而用一条旧布褡包松拢着,十分潇洒。大姐夫呢,年轻火力壮,只穿着小棉袄,直打喷嚏,而连说不冷。鞭声先起,清脆紧张,一会儿便火花急溅,响成一片。儿子放单响的麻雷子,父亲放双响的二踢脚,间隔停匀,有板有眼:噼啪噼啪,咚;噼啪噼啪,咚——当!这样放完一阵,父子相视微笑,都觉得放炮的技巧九城第一,理应得到四邻的热情夸赞。
不管二姐说什么,中间都夹着麻雷子与二踢脚的巨响。于是,大姐的婆婆仿佛听见了:亲家母受了煤气。“是嘛!”她以压倒鞭炮的声音告诉二姐:“你们穷人总是不懂得怎么留神,大概其喜欢中煤毒!”她把“大概”总说成“大概其”,有个“其”字,显着多些文采。说完,她就去换衣裳,要亲自出马,去抢救亲家母的性命,大仁大义。佐领与骁骑校根本没注意二姐说了什么,专心一志地继续放爆竹。即使听明白了二姐的报告,他们也不能一心二用,去考虑爆竹以外的问题。
我生下来,母亲昏了过去。大姐的婆母躲在我姑母屋里,二目圆睁,两腮的毒气肉袋一动一动地述说解救中煤毒的最有效的偏方。姑母老练地点起兰花烟,把老玉烟袋嘴儿斜放在嘴角,眉毛挑起多高,准备挑战。
“偏方治大病!”大姐的婆婆引经据典地说。
“生娃娃用不着偏方!”姑母开始进攻。
“那也看谁生娃娃!”大姐婆婆心中暗喜已到人马列开的时机。
“谁生娃娃也不用解煤气的偏方!”姑母从嘴角撤出乌木长烟袋,用烟锅子指着客人的鼻子。
“老姑奶奶!”大姐婆婆故意称呼对方一句,先礼后兵,以便进行歼灭战。“中了煤气就没法儿生娃娃!”
在这激烈舌战之际,大姐把我揣在怀里,一边为母亲的昏迷不醒而落泪,一边又为小弟弟的诞生而高兴。二姐独自立在外间屋,低声地哭起来。天很冷,若不是大姐把我揣起来,不管我的生命力有多么强,恐怕也有不小的危险。
二
姑母高了兴的时候,也格外赏脸地逗我一逗,叫我“小狗尾巴”,因为,正如前面所交代的,我是生在戊戌年(狗年)的尾巴上。连她高了兴,幽默一下,都不得人心!我才不愿意当狗尾巴呢!伤了一个孩子的自尊心,即使没有罪名,也是个过错!看,直到今天,每逢路过狗尾巴胡同,我的脸还难免有点发红!
不过,我还要交代些更重要的事情,就不提狗尾巴了吧。可以这么说:我只赶上了大清皇朝的“残灯末庙”。在这个日落西山的残景里,尽管大姐婆婆仍然常常吹嗙她是子爵的女儿、佐领的太太,可是谁也明白她是虚张声势,威风只在嘴皮子上了。是呀,连向她讨债的卖烧饼的都敢指着她的鼻子说:“吃了烧饼不还钱,怎么,还有理吗?”至于我们穷旗兵们,虽然好歹地还有点铁杆庄稼,可是已经觉得脖子上仿佛有根绳子,越勒越紧!
以我们家里说,全家的生活都仗着父亲的三两银子月饷,和春秋两季发下来的老米维持着。多亏母亲会勤俭持家,这点收入才将将使我们不至沦为乞丐。
二百多年积下的历史尘垢,使一般的旗人既忘了自谴,也忘了自励。我们创造了一种独具风格的生活方式:有钱的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生命就这么沉浮在有讲究的一汪死水里。是呀,以大姐的公公来说吧,他为官如何,和会不会冲锋陷阵,倒似乎都是次要的。他和他的亲友仿佛一致认为他应当食王禄,唱快书,和养四只靛颏儿。同样地,大姐丈不仅满意他的“满天飞元宝”,而且情愿随时为一只鸽子而牺牲了自己。是,不管他去办多么要紧的公事或私事,他的眼睛总看着天空,决不考虑可能撞倒一位老太太或自己的头上碰个大包。他必须看着天空。万一有那么一只掉了队的鸽子,飞的很低,东张西望,分明是十分疲乏,急于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见此光景,就是身带十万火急的军令,他也得飞跑回家,放起几只鸽子,把那只自天而降的“元宝”裹了下来。能够这样俘获一只别人家的鸽子,对大姐夫来说,实在是最大最美的享受!至于因此而引起纠纷,那,他就敢拿刀动杖,舍命不舍鸽子,吓得大姐浑身颤抖。
是,他们老爷儿俩都有聪明、能力,细心,但都用在从微不足道的事物中得到享受与刺激。他们在蛐蛐罐子、鸽铃、干炸丸子……等等上提高了文化,可是对天下大事一无所知。他们的一生像作着个细巧的,明白而又有点胡涂的梦。
妇女们极讲规矩。是呀,看看大姐吧!她在长辈面前,一站就是几个钟头,而且笑容始终不懈地摆在脸上。同时,她要眼观四路,看着每个茶碗,随时补充热茶;看着水烟袋与旱烟袋,及时地过去装烟,吹火纸捻儿。她的双手递送烟袋的姿态够多么美丽得体,她的嘴唇微动,一下儿便把火纸吹燃,有多么轻巧美观。这些,都得到老太太们(不包括她的婆婆)的赞叹,而谁也没注意她的腿经常浮肿着。在长辈面前,她不敢多说话,又不能老在那儿呆若木鸡地侍立。她须精心选择最简单而恰当的字眼,在最合适的间隙,像舞台上的锣鼓点儿似的那么准确,说那么一两小句,使老太太们高兴,从而谈得更加活跃。
这种生活艺术在家里得到经常的实践,以备特别加工,拿到较大的场合里去。亲友家给小孩办三天、满月,给男女作四十或五十整寿,都是这种艺术的表演竞赛大会。至于婚丧大典,那就更须表演的特别精采,连笑声的高低,与请安的深浅,都要恰到好处,有板眼,有分寸。姑母和大姐的婆婆若在这种场合相遇,她们就必须出奇制胜,各显其能,用各种笔法,旁敲侧击,打败对手,传为美谈。办理婚丧大事的主妇也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随地使这种可能产生严重后果的耍弄与讽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同时,她还要委托几位负有重望的妇女,帮助她安排宾客们的席次,与入席的先后次序。安排得稍欠妥当,就有闹得天翻地覆的危险。她们必须知道谁是二姥姥的姑舅妹妹的干儿子的表姐,好来与谁的小姨子的公公的盟兄弟的寡嫂,作极细致的分析比较,使她们的席位各得其所,心服口服,吃个痛快。经过这样的研究,而两位客人是半斤八两,不差一厘,可怎么办呢?要不怎么,不但必须记住亲友们的生年月日,而且要记得落草儿的时辰呀!这样分量完全相同的客人,也许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呀!可是二嫂恰好比六嫂早生了一点钟,这就解决了问题。当然,六嫂虽晚生了六十分钟,而丈夫是三品顶戴,比二嫂的丈夫高着两品,这就又须从长研究,另作安排了。是的,我大姐虽然不识一个字,她可是一本活书,记得所有的亲友的生辰八字儿。不管她的婆婆要怎样惑乱人心,我可的确知道我是戊戌年腊月二十三日酉时生的,毫不动摇,因为有大姐给我作证!
这些婚丧大典既是那么重要,亲友家办事而我们缺礼,便是大逆不道。母亲没法把送礼这笔支出打在预算中,谁知道谁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生呢?不幸而赶上一个月里发生好几件红白事,母亲的财政表格上便有了赤字。她不能为减少赤字,而不给姑姑老姨儿们去拜寿,不给胯骨上的亲戚(比喻关系极远、极不沾边的亲戚。)吊丧或贺喜。不去给亲友们行礼等于自绝于亲友,没脸再活下去,死了也欠光荣。而且,礼到人不到还不行啊。这就须于送礼而外,还得整理鞋袜,添换头绳与绢花,甚至得作非作不可的新衣裳。这又是一笔钱。去吊祭或贺喜的时候,路近呢自然可以勉强走了去,若是路远呢,难道不得雇辆骡车么?在那文明的年月,北京的道路一致是灰沙三尺,恰似香炉。好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而在香炉里走十里八里,到了亲友家已变成了土鬼,岂不是大笑话么?骡车可是不能白坐,这又是个问题!去行人情,岂能光拿着礼金礼品,而腰中空空如也呢。假若人家主张凑凑十胡什么的,难道可以严词拒绝么?再说,见了晚一辈或两辈的孙子们,不得给二百钱吗?是呀,办婚丧大事的人往往倾家荡产,难道亲友不应当舍命陪君子么?
母亲最怕的是亲友家娶媳妇或聘姑娘而来约请她作娶亲太太或送亲太太。这是一种很大的荣誉:不但寡妇没有这个资格,就是属虎的或行为有什么不检之处的“全口人”(指丈夫子女俱全、“有福气”的妇女。口字轻读,作ke。)也没有资格。只有堂堂正正,一步一个脚印的妇人才能负此重任。人家来约请,母亲没法儿拒绝。谁肯把荣誉往外推呢?可是,去作娶亲太太或送亲太太不但必须坐骡车,而且平日既无女仆,就要雇个临时的、富有经验的、干净利落的老妈子。有人搀着上车下车、出来进去,才像个娶亲太太或送亲太太呀!至于服装首饰呢,用不着说,必须格外出色,才能压得住台。母亲最恨向别人借东西,可是她又绝对没有去置办几十两银子一件的大缎子、绣边儿的氅衣,和真金的扁方、耳环,大小头簪。她只好向姑母开口。姑母有成龙配套的衣裳与首饰,可就是不愿出借!姑母在居孀之后,固然没有作娶亲或送亲太太的资格,就是在我姑父活着的时候,她也很不易得到这种荣誉。是呀,姑父到底是唱戏的不是,既没有弄清楚,谁能够冒冒失失地来邀请姑母出头露面呢?大家既不信任姑母,姑母也就不肯往外借东西,作为报复。
于是,我父亲就须亲自出马,向姑母开口。亲姐弟之间,什么话都可以说。大概父亲必是完全肯定了“唱戏的并不下贱”,姑母才把带有樟脑味儿的衣服,和式样早已过了时而分量相当重的首饰拿出来。
这些非应酬不可的应酬,提高了母亲在亲友眼中的地位。大家都夸她会把钱花在刀刃儿上。可也正是这个刀刃儿使母亲关到钱粮发愁,关不下来更发愁。是呀,在我降生的前后,我们的铁杆儿庄稼虽然依然存在,可是逐渐有点歉收了,分量不足,成色不高。赊欠已成了一种制度。卖烧饼的、卖炭的、倒水的都在我们的,和许多人家的门垛子上画上白道道,五道儿一组,颇像鸡爪子。我们先吃先用,钱粮到手,按照鸡爪子多少还钱。母亲是会过日子的人,她只许卖烧饼的、卖炭的、倒水的在我们门外画白道道,而绝对不许和卖酥糖的,卖糖葫芦的等等发生鸡爪子关系。姑母白吃我们的水,随便拿我们的炭,而根本不吃烧饼——她的红漆盒子里老储存着“大八件”一级的点心。因此,每逢她看见门垛子上的鸡爪图案,就对门神爷眨眨眼,表明她对这些图案不负责任!我大姐婆家门外,这种图案最为丰富。除了我大姐没有随便赊东西的权利,其余的人是凡能赊者必赊之。大姐夫说的好:反正钱粮下来就还钱,一点不丢人!
在门外的小贩而外,母亲只和油盐店、粮店,发生赊账的关系。我们不懂吃饭馆,我们与较大的铺户,如绸缎庄、首饰楼,同仁堂老药铺等等都没有什么贸易关系。我们每月必须请几束高香,买一些茶叶末儿,香烛店与茶庄都讲现钱交易;概不赊欠。
虽然我们的赊账范围并不很大,可是这已足逐渐形成寅吃卯粮的传统。这就是说:领到饷银,便去还债。还了债,所余无几,就再去赊。假若出了意外的开销,像获得作娶亲太太之类的荣誉,得了孙子或外孙子,还债的能力当然就减少,而亏空便越来越大。因此,即使关下银子来,母亲也不能有喜无忧。
姑母经常出门:去玩牌、逛护国寺、串亲戚、到招待女宾的曲艺与戏曲票房去听清唱或彩排,非常活跃。她若是去赌钱,母亲便须等到半夜。若是忽然下了雨或雪,她和二姐还得拿着雨伞去接。母亲认为把大姑子伺候舒服了,不论自己吃多大的苦,也比把大姑子招翻了强的多。姑母闹起脾气来是变化万端,神鬼难测的。假若她本是因嫌茶凉而闹起来,闹着闹着就也许成为茶烫坏她的舌头,而且把我们的全家,包括着大黄狗,都牵扯在内,都有意要烫她的嘴,使她没法儿吃东西,饿死!这个蓄意谋杀的案件至少要闹三四天!
与姑母相反,母亲除了去参加婚丧大典,不大出门。她喜爱有条有理地在家里干活儿。她能洗能作,还会给孩子剃头,给小媳妇们铰脸——用丝线轻轻地勒去脸上的细毛儿,为是化装后,脸上显着特别光润。可是,赶巧了,父亲正去值班,而衙门放银子,母亲就须亲自去领取。我家离衙门并不很远,母亲可还是显出紧张,好像要到海南岛去似的。领了银子(越来分两越小),她就手儿在街上兑换了现钱。那时候,山西人开的烟铺、回教人开的蜡烛店,和银号钱庄一样,也兑换银两。母亲是不喜欢算计一两文钱的人,但是这点银子关系着家中的“一月大计”,所以她也既腼腆又坚决地多问几家,希望多换几百钱。有时候,在她问了两家之后,恰好银盘儿落了,她饶白跑了腿,还少换了几百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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