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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山山脉的一支。过了“夜夭山界”的界石,便是这条纵深狭长的山谷。峻岭绵延,悬崖陡峭,将一切世人世事的脚步——改朝换代,兵荒马乱,赋税徭役,也包括春天在内——都阻隔在山外。一年中有八个月,夜夭山都是风雪交加;六七月盛夏,山外酷暑难耐之时,山谷中厚积的冰雪往往才刚开始消融。
这一年的春天,却来得很早很早。时才二月底,竟然接连几个难得的晴天。山谷中的溪水也在融融春日下,早早打破冰封,舒怀欢歌起来。
清晨,木家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跑上接雨峰峰顶。这是夜夭山最高峰,俯瞰夜夭山整个山谷,和掩藏在山谷中几乎看不见的小小寨落。木凡生已是轻车熟路,几乎闭着眼睛,都可以找到上山的路,找到峰顶山岩之上,面对群山深壑,耐心等待自己的四哥。去年的这个时候,沈若寥第一次在这个山顶给木凡生开课。一年下来,天天如此,无论狂风暴雪,风和日丽,从无例外。今天也是依旧。山岩上静立的少年师父只有十六岁,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清瘦而单薄,在木凡生的眼中,却一如既往的高大神圣,坚如磐石。
听到背后的脚步和喘息声,沈若寥便转了过来,面对着木凡生,冷厉严肃。
“凡生,你又晚了。你几时起的床?”他冷冰冰呵斥道,“我说过,晚一炷香,罚跑一圈;我等了你两炷香的工夫,今天要罚你两圈。外加每天晨练这圈,一共要跑三圈。我没有时间听你说废话;赶紧把鞋子系好,咱们开始吧。”
木凡生上山已经跑得小脸通红,满头大汗,听到师父说要罚跑,浑身就哆嗦起来,低下了头,看也不敢看师父一眼。沈若寥视而不见,带着木凡生跑下接雨峰,一直跑到山脚下,再原速跑上来,一口气不歇地如此跑了三圈。这已经不是木凡生第一天练功,更不是第一次受罚;饶是如此,小男孩仍旧一如既往地在第一圈就感到吃不消。然而他的四哥师父却没有半点减速的意思,他也就只能咬牙坚持着。第三圈上山时,他实在挺不下去了。沈若寥心如铁石,抓住他的手臂,连拖带拽硬是逼他跑完了全程。到达峰顶时,他一下子瘫软下来,就要往地上趴。沈若寥紧紧抓着他,几乎提着他的领子逼他又在山顶上来回缓速走了好久,才让他坐下来。
木凡生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几乎虚脱地瘫坐在地上;面前年轻的师父却没有丝毫的心疼,只等自己汗稍稍下去,便如往常一样令道:
“起来吧,坐久了会着凉的。”
木凡生闻言,心底先哆嗦了一下,费劲地乖乖爬起来,熟练地整好衣衫,然后笔直地挺起腰杆,严肃认真地望着四哥师父。
他在沈若寥的监督指教下活动筋络,锤炼内力,一板一眼,样样都必须按照四哥的要求做到位。四哥哥让他提着盛满水的木桶蹲起屈臂、上下山路,并且在他脚下垫上厚厚的石头,然后逼他伸直两腿双手触地,在自己的学生压不下去时把手按在他背上,直按到倒霉的小男孩哀叫不已,眼泪横流;他的四哥师父始终心如铁石。
活动开筋络后,沈若寥便开始检查几式先前教过的基本功法,依旧不满意。
“怎么搞的?”少年师父的眉毛不耐烦地拧了起来,像两把刀般,径扎进木凡生心底。“这三个把式你已经练了一个月了,刚开始进步还挺快的,怎么越来越没起色了?”
木凡生委屈地嗫嚅道:“四哥哥,教我一式新的吧。这三式我实在练不下去了。”
“旧的没练好,新的怎么教你?”他严厉的师父冷冷训斥道,“凡生,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练功切莫贪多。一味求快,最终只能学成空架子,花拳绣腿,有什么用?”
木凡生涨红了脸,乖乖站在原地,低着头一声不吭。
“重来!”一声喝斥,小徒弟浑身就是一个寒噤。
师父一遍遍纠正,木凡生一遍遍出错。一个时辰后,泪水再一次开始在他眼眶里打转。他已经精疲力竭。他咬紧牙根,努力把手臂抬到四哥哥要求的位置,努力把腿提到四哥哥要求的位置。然而这要求的位置高一分不行,低一分不行,左一分不行,右一分不行,偏偏就在最耗气力的点上,实在是太难达到。
他已经累得再也抬不起手臂踢不起腿了;每一次重复都比上一次更加糟糕。而他毫无退路,必须继续练下去,直到达到标准。
那可能吗?他觉得简直不可能。但是四哥哥并非强人所难;四哥哥自己,就能做得完美到无可挑剔,因此也一样要求他,而容忍不得丝毫偏差。他听族长大伯说过,四哥哥的父亲,他名义上的师父,曾经名震大江南北的天下第一高手沈如风,曾经就是以这样绝对的完美来苛求自己的儿子;十几年如一日炼狱般的残酷训练,才把四哥哥的武功锻造成今天这样的水平,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但我不是四哥哥;我也许永远也做不到四哥哥那样。”木凡生想着,心里难过到了极点。
“停!”头顶上响起一声暴喝;四哥哥的火气终于克制不住了。
木凡生停下来,站在原地发抖。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凡生?你表演的是一套什么东西!你这哪点儿是我教出来的?哪儿有丁点儿沈氏传人的影子?别说对不起我爹,你姐姐知道了会怎么想?你——”
沈若寥突然住了口。一串晶莹的泪珠,从木凡生通红的脸颊上滚落。
小男孩的心里,此刻只有耻辱和羞愧;自责和绝望充塞了他的全部思想感情,仿佛面前的四哥师父是座威严的冰山,冒着凛凛寒气,冻得他从头到脚钻心疼痛。一时间他没有意识到,更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的冰山对自己此刻的软弱和羞耻究竟是什么反应。
“若寥?凡生?”一个女孩子的呼唤声从下面的山路上传来。师徒二人都吃了一惊,醒过神来;沉默的尴尬尚未被察觉,已经被打破。
“若寥?凡生?你们在上面吗?”呼唤声越来越近。
少年师父终于有了动静,走到山崖边,向下喊道:
“我们都在。上来吧。”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跑上了山顶,浑身大汗,看到二人,气喘吁吁地把手中提的饭盒放到地上,抬起手来擦去额头的汗水,又把垂到胸前来的两条长辫子甩到了身后。她叉起腰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二人。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下去吃饭,不饿啊?非得我给你们送上来。真难伺候。”
木凡生羞怯地说道:“姐姐,我还没练完功呢。”
女孩子看到弟弟小脸上还挂着的泪珠,微微愣了愣。
“他又表现不好了是不是?”她询问地看向一旁的少年师父。
沈若寥摇了摇头。“没有;都怪我。他练得太专注,我一没留神,就把时间给忘了。”
女孩子敏锐的目光却犀利地捕捉到了四哥眼中的阴影。她叹了口气,皱起眉头来,看着自己的弟弟,教训道:
“凡生,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有四哥哥教你武功,是你天大的福气。你倒好,偷懒贪玩,不好好练功,总是惹他生气。你什么时候能有点儿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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