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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第2页）

医生点点头，坐到我们中间，左边是我们母子，右边是青青阿姨和小东阿姨。灯光照在他的头顶，乌黑的头发泛出几点油光。耳边全是风雨呼啸，屋顶像被冰雹砸得砰砰作响，随时可能被掀飞掉。

他先看着我妈，还是保持礼貌地说：&ldo;除了这位阿姨以外，我想请问另外两位阿姨，你们都和抗美参加过一九七七年恢复的第一届高考吧。&ldo;

她们三人不约而同地点头。

我只知道，我妈没有参加过正式高考，至于她的三个闺蜜，我则是一无所知。毕竟，一九七七年啊，世界上还没有我呢，哪怕连个胚胎都不是。

医生继续说下去：&ldo;小东、青青，当时，你们两个都和抗美一起在崇明岛上插队落户，因为农场经常收不到信，而农场领导强烈反对知青参加高考，担心你们万一被录取的话，会搞得大家人心涣散。所以，录取通知书极有可能被农场扣压，因此在高考报名填写地址时，你们都填了在市区的地址‐‐而且，是同一个地址。&rdo;

他掏出口袋里的小记事本，翻到其中写满字的一页，轻声念出：&ldo;天潼路799弄59号。&rdo;

我记得，这是今天在精神病院，抗美说过的仅有的一一句话。

我还记得，这是我外公外婆家的地址，小时候我曾住过好几年。

妈妈点头承认，&ldo;是，那是我家的地址。&rdo;

小东阿姨接着说：&ldo;抗美家里兄弟姐妹多，他们的关系素来不和，以前邮件和包裹寄到家里，凡是写她名字的，大部分都会遗失，或者干脆被别人拿走，为此她不知跟家里吵过多少回。&rdo;

&ldo;其实，我家里也有过这种情况，那年头很普遍的。&rdo;青青阿姨也插了一句。

医生双手托腮看着大家，说：&ldo;完全可以理解，小东、青青，你们和抗美填写的都是天潼路799弄59号。因为，那是你们最亲密的朋友的地址，而她恰好没有参加这次高考．而她家只有她一个女儿，绝对不会出现邮件遗失的情况。&rdo;

&ldo;你怎么知道那么多？&rdo;

妈妈虽然没说出口，眼神却是充满疑问，我也很想把医生逼到墙角问一问。

&ldo;让我来说吧，&rdo;小东阿姨打破了这个尴尬，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ldo;大家都很信任你妈妈，你妈妈的家啊，有前后两间，还有小阁楼。加上你外公外婆，总共只有三口人。在当时的上海，算是居住条件不错的了。而我和青青、抗美三个呢，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堆，光我就有五个妹妹，上面还有哥哥嫂嫂．他们又生了三个孩子，全都挤在一个房间里。当我去崇明岛插队落户时，家里真是松了口气呢。骏骏，你可不知道，那时候，我们每次回市区啊，家里别说是床了，就连地铺都没地方打呢。&rdo;

&ldo;想想都要掉眼泪了，&rdo;青青阿姨补充道，&ldo;真是谢谢你妈妈，还有你的外公外婆，那些日子啊，我们经常挤到你家，轮流跟你妈妈睡同一张床。要是我们三个都来了，那就一个跟你妈妈睡床，另外两个打地铺，也不会影响你的外公外婆。&rdo;

医生面无表情地说：&ldo;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日和十一日，第一次恢复高考的考试时间，青青、小东、抗美都走进了考场。一个月后，如果谁有幸考上大学，录取通知书会通过邮局发到报名时填的那个地址。那个冬天，上海分外寒冷，抗美因此得了伤寒，躺在农场里动弹不得。然而，小东和青青你们两个，却以各种理由，从农场请假回了市区。

但你们并没有回家，因为，录取通知书的投递地址，填写的是天潼路。因此，你们都寄居在闺蜜家里，日日夜夜盼望好消息到来。&rdo;

三十多年后，三个老闺蜜都无话可说，示意医生继续说下去。

&ldo;一个多月后，小东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而青青与抗美都没有收到。有些人会去查分数线，但更多的人没有去查。因为第一次恢复高考，集中了&lso;文革&rso;十年无法考大学的所有知青，全国有五百七十万考生，总共只录取二十七万人，意味着只有极少数人可以考上。&rdo;

小东阿姨终于开口，&ldo;没错，我觉得我很幸运。&rdo;

&ldo;本来我就没指望考上大学，中学毕业就完全荒废了学业，纯粹只是试试而已。&rdo;青青阿姨说，看来并不怎么在乎。

&ldo;但是，抗美并不是这么想的。&rdo;医生的话锋一转。

青青阿姨抢话道：&ldo;最好的朋友怎么想的，我们还不知道吗？&rdo;

&ldo;也许，有人知道，但不愿说出口罢了。&rdo;

窗外打了个响雷，我们都不说话。医生停顿片刻，继续独白，&ldo;如果，你没有及早回城，而是在岛上的农村又住了十几年，嫁给一个天天醉酒打你的农民，好不容易离婚回到市区，却连房子都没得住，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到十八岁，本指望他考上好大学出入头地，没想到高考过后他自杀身亡，白发人送黑发人，落得个白茫茫真干净，一无所有，这样的悲惨你们有过吗？&rdo;

谁都不吭气了。

&ldo;所以，任何人在这时候都会想一件事‐‐为什么命运对自己这么不公平？如果，在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拿到录取通知书的人是抗美，而不是别的什么人，那么她又会是怎样的命运呢？至少，她会立即离开那个穷得鸟不拉屎的岛，进人大学校园学习和生活，她会遇到自己心仪的男子．像那个年代所有大学生一样顺利地恋爱结婚。要知道，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无论到哪里都被当作宝贝，毕业后肯定是国家包分配，进入令人羡慕的企事业机关，说不定还能很快得到提拔重用……不用我多说了吧……那么今天坐在这里，来探望精神病人的人，可能不是你！也不是你！更不是你！&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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