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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仍然如期而至,春风和软,春雨绵绵,无论是内务府大牢还是江南总督大牢。
若容心中那悲切地渴望日益浓厚,他倾听着每一个出入内务府大牢的声响,是她来了吗?我如何才能出去见到她?透过牢房墙顶那扇小小的窗口,依稀看到那京城的蓝蓝的天空,那么颦妹妹,是不是同一轮月,也一样照上你的妆台?你可知道,咫尺天涯,我们却无法相见!四五个月了吧?他们查了又查,审了又审,没完没了、絮絮叨叨,还不如直接押送我去刑场,当我走上断头台的那一刻,你是否能来送我?若果如此,我死又何妨!
“巧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羁之舟……”若容疯狂地叫着念着,忽听到牢门外一声响,两个人一前一后拉开牢房门低头走了进来,牢头跟在身后,小心地关上了牢门,顺手将一把碎银子塞进了自己袖筒中。
那两个人俱都穿着鹤氅,带着兜风帽,一时看不到面貌,若容呆了呆,痴痴地问:“你们……你们是谁?是她派你们来看我的吗?”
“曹大人,一向可好?”身材高大的一人低声问,伸手摘掉帽子,赫然竟是怡亲王允祥。而另外身材娇小之人,若容恍惚记得是上次怡亲王身边的小侍卫,那原来竟是子佩。
“王……王爷!”若容大吃一惊,急忙要跪下。
“哎!算了!不必施礼了!你这个不省事的冤家!为了你的事情,王爷没少费心思!”那小侍卫怒气冲冲嗔道:“如果不是颦姐姐再三再四求十三爷和我到牢里来看看你,王爷岂能屈尊前来!”
“颦姐姐?颦姐姐?是她?真的是她?她……她好吗?她……”若容耳边只听得“颦”字,无法控制自己地叫了起来。
“你不想知道你的祖母家人和江宁的消息吗?”怡亲王面色阴郁,低低地说:“万岁原本是打算放过曹家的,只是你万不该骚扰驿站、变卖苏州织造贡品,再加上后来你家中之人揭发你暗中欲转移财产,终于惹恼万岁!”说着,允祥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雍正帝那决绝地面容:“老十三!你不要口口声声再说熙母妃如何暗中提点帮助过朕,朕需要顾全熙母妃的情面对曹家网开一面!你细想熙母妃此人,心计如此深重、目光如此独到,当初曹家偷梁换柱时她进宫到先帝身边,深得宠幸,一举稳住曹家地位,后来竟然能在先皇过世前将其表妹安排在弘历身边,先皇过世时又种种细致筹划,朕想一想就心惊!你只知道她曾暗中帮助我们,焉知她不曾帮助过其他人?何况这曹家在江宁已有多年,藏污纳垢、交接乡绅、祸害无穷,如今趁着曹颙转移财物之罪,正好将曹家从江南连根拔起,免得内外勾结、引起祸乱!你虽义薄云天,奈何他人心怀叵测……你就不要多说了!朕……朕从轻发落就是了!”想到此不由心中酸楚,忽觉胸口沉闷,竟咳咳地咳了起来。
“江宁?是啦,芷园还在吗?湘神馆还在吗?颦妹妹的琴还在吗?……”若容的声音恍若做梦。
“你醒一醒啦!你这个呆子!新上任的江宁织造隋赫德已将你家江南的家产人口都查明接收了,后因见曹寅、曹颙之孀妇无力不能度日,奏请万岁,将你家眷共计十七人押送到京城,在崇文门外蒜市口地方拨给房十七间半,家仆三对,令他们好生度日!”那小侍卫——子佩一边急忙上前替允祥捶背,一边说,一派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你的案子昨日审结了,判你赔银四百四十三两二钱,由内务府负责催讨,你……枷号示众,再等时机吧!”允祥无奈地说,他尽力了,但无力改变他皇兄的决绝。
“那么,我……我可以出去了,是吗?我可以去见她了,是吗?”若容大喜道。
“案子虽然审结,但你仍被内务府监视!你最好还是老实本分、安生度日,不要再出差错了,否则,本王……熙母妃也救不得你了!”允祥听着他口口声声都是“见她见她”,因已听得子佩谈及熙妃当日与若容婚约之事,心下明白他如今一心一计要见熙妃,不由得有些恼火。时过境迁已然十几年,真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若容忽地直挺挺跪在怡亲王脚前,磕了个头,热烈而急切地说:“求求王爷!再求求王爷帮帮我!我……帮我见见她!哪怕只见她一面,我死也心甘!我……我原本想凑些银子打点宫里人安排我进去,或者找我兄弟曹颀帮我混进去,或者……哎,不管什么办法,我无论如何也要见她!如不能见到她,我活着,也是行尸走肉,了无生趣!”
“不要再提曹颀,还有曹霈……真不知道你们曹家是怎么了,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兄弟子侄间,原该和睦相处、同舟共济,结果却彼此告密揭发、处处作梗,唯恐家业不败!”子佩气愤地说:“可怜了颦姐姐一番苦心,全都付了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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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兄弟间尚且如此,何况我家!”若容恍恍惚惚说。
此言一语刺痛了允祥的心,眼见得大哥允禔一直圈禁,完全与外解隔绝,形同无有;二哥允礽多年圈禁、郁郁病亡于圈禁之所;三哥被论罪八款,削爵、拘禁于景山永安亭;八哥允禩被逐出宗室,圈禁高墙,改名阿其那,囚禁而死,其福晋郭络罗氏被处死后碎骨扬灰;十四弟允祯被削大将军王之职,降为贝子,圈禁在先皇灵前守灵……如今只有自己因为忠心做事、淡泊名利而为皇兄雍正帝所重用,将总理户部的大权交给他,并让他主管钱粮奏销的会考府事务,多次加官进爵、赏赐安抚,让他倍觉身负重任、万不可辜负国家黎民,更是日理万机,处理了许许多多繁重艰巨的政务,但如今皇兄事务井井有条,而自己积劳成疾、身体却日渐羸弱,不知还能支撑多少时候。这诸多当日同欢共笑的兄弟,如今也是天各一方,怕是黄泉路上才得相见了!想着想着,允祥竟泪眼模糊起来,将对若容的不满之情,荡然无存。
他忽地想起今日所来的大事,急忙问:“我来问你,白头山天地会报说,近日你江宁织造府送去许多物品,竟然都是原废太子东宫中之物?幸亏那时这些东西早早从你府上转移走了,曹沾和曹霂机灵,见被拦下只说是正要将钱财运走,才勉强过了那一关!如果当日查出你转移走的是这些东西,你全家哪里还有生路!当日那腊油冻佛手,我已是怀疑,如今这些东西,更是惹祸的根源,我已藏于白头山上,暂无大碍。这些东西哪里来的?你不可再瞒我,详细告诉我!”
这白头山、天地会等事,若容一无所知,但听说东宫中之物,心下亦明白,当日转移的却原来是天香的东西,不由得更是佩服祖母做事的深谋远虑,也更为雪芹的机警欣慰,因见怡亲王并无恶意,因此将当日颦如设计保住胤礽之女、偷运出宫、以童养媳名义养在曹家、暗中与弘皙联络等事,毫不隐瞒,详详细细讲了出来。直听得子佩目瞪口呆,听得允祥冷汗沁沁,心中感叹原来皇兄所虑全是先见之明。
允祥叹口气说:“无论如何,曹家也算为我爱新觉罗家族保住了血脉!”他看了看子佩,又对若容说:“曹大人,你安心回去枷号,安分守己,必定守得云开见月明!”
若容满心憧憬地笑了,说:“我回去安心枷号,只等着王爷安排我见到她的那一日!”那留存在江南的前世,那宦海沉浮的今生,就这样飘逝了吧,来生,将是一个完满地梦吗?
他以跟往事诀别的心,低声吟到: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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