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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随他近一岁,极少闻他自称为“我”,那个漠然而疏离的“朕”字曾是令徐襄宜数次午夜惊醒的梦魇之源,她自以距她千万里之遥的万乘,如今便在她的身侧。她之于上一血脉依他看来,是过于不以为意。就似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有时他会疑,她究竟愿不愿为他诞下子嗣。他深明她是个不图坤极大位之人,之于份位毫无看重,之于金贵器物亦不喜不耽。虽是宫掖之人,却与这里奢靡好争之气毫无所系,是以,他为天下主,却不知如何能令其欢愉。赐她的愉字,当年为他亲拟,不仅是为予余充仪警示,更是他心意的表露,她不曾谢他的心意,他亦不知她是否明解他的心意。
她的手臂环上了他的脊背,声音细弱温和“陛下,妾无事。您不曾对不住妾,真正对不住妾的—是使心作幸,欲加害您子嗣之人。”她的话总是和缓温吞的,诚挚恳切且又毫无怨怪,无端让他愈发生出悯惜。他将她打横抱起,轻放回寝殿的软榻之上,后隔了半晌方问“徐襄宜,那次小产,你心里伤痛吗?”
她闻言阖眸,两滴泪瞬息而下“自然,我们的子嗣因妾轻忽大意而殁,妾伤痛万分。”他握她的手,眼中微有试探审视之意“可徐襄宜,那段时日,朕瞧不出你…”他终究忍下了话,不欲再揭出此事惹她落泪了。徐襄宜闻言欲撑坐起来,他一手护于她脊背上,替她垫好。
她才开口说“妾自幼是柔懦之人,偶然闻人说起,说妾极似妾亲母,然妾一世不可见亲母,惟有每逢忌日方可倾吐思念之意。妾犹记姨母与妾说过,母亲丧第一个子嗣时,尽力压制心头悲痛,以不使父亲过于内疚悲痛,将心比心,纵妾隐忍如斯,陛下亦自罚长跪,如妾再显露几分,却不知…陛下欲如何自罚…妾心疼子嗣,但妾更心疼您。子嗣可以再得,可您…”她望了望他,无比坚定的说“只有一个。”
他握她的手更紧,泪光在眼眸中闪烁,她以手拂去他的第一滴泪说“妾是心宽,可再心宽之人,眼睁睁见亲子嗣离己而去,亦不可能不心痛。妾之于血脉并无执著,之于子嗣亦无偏执,但并非对血脉延续无憧憬,对子嗣流逝无心痛。妾信子嗣延绵事是尽人事听天命的,如今上天有感妾与您的赤诚,将我们所失之子归还,是以,陛下莫再忆前事。忆以往之不谏之事妾来行,您只需知来者之可追便可。”
他无声揽住她,说“我不该疑你,提及此事又引你伤怀了。”
她摇摇头“陛下无错,是妾不曾分说明晰。”他轻轻扶她平躺,说“你好好歇息,朕去料理此事。”她的手握上他的“陛下,如能不行杀伐,就当是为我们的子嗣积福,赦其不死吧。”
他颔首表会意,再待一刻,她睡沉方回含元。出锦官林翠殿门时对阿裕和温璟说“去遣司药局的人来,将锦官林翠中的器物再验一次,让她们轻些,莫吵醒她。”两人皆屈膝应“是”,他回含元时,许让已然行拜稽首,今上漠然道“今日若非愉妃恳求开恩,你便已然是宫正司竹杖下的冤魂了。”许让没有望他,继然回说“愉妃恩典,奴铭记于心。”今上回说“许让,她已救护你三次了。”许让有疑但并未过问“是。”今上端起茶盏“朕说这些,只望日后她为坤极,你能予其助益。”许让一惊,微仰首问“万乘当真…”
他轻轻一笑“徐襄宜腹中子嗣,无论为皇子或帝姬,必为朕嫡出子女。”后他问“查的如何了?”许让闻言,稽首拜下“陛下,御前如数宫娥女官尽实查验,却无涉嫌。奴请命,查尚衣局否?”他手于案上握成拳“传诏,尚衣局封局查验,谋夺愉妃与这朕子嗣性命之人,朕必要夷其三族。”
许让闻声再叩“奴速去查探。”
封宫的诏令很快传遍了内宫掖。与此同时,今上还命中贵人与内贵人探查各宫动向,只是内宫掖一如既往的四平八稳,风平澜静。直至一个时辰后,宫正卢鄞与尚仪许让同至含元,今上见她二人时“是何分晓?”宫正卢鄞先稽首长拜“回禀万乘,奴深明奴大罪,此人名讳金蒲,为奴籍出身,其祖获罪于前朝,今恐蓄意谋取。”今上抬眼追询“此人今于何处?”宫正闻声颤栗“奴无能,此人已畏罪自尽。”
久久无声的含元里,恍若空寂无人,三人相对缄默,两叩一坐。须臾后窗牗忽地大开,二月的凛冽寒风肆无忌惮的涌入,下拜的二人皆打了寒战,却丝毫不敢起身去阖牗。又过两盏茶,闻他道“此人,与内宫嫔御可有牵扯?”卢鄞此刻额间蒙了一层复一层的潮汗,风一拂通身无一丝暖意,许让代其答说“回禀万乘,亲缘上必无干系。至于受恩承赐,或与碧澜玉琼与芙蕖绿波有系。”瞬时茶盏掼地,跌个粉碎。天子盛怒,无人可承。
复过倏忽,两人忽觉风偃,今上亲去阖了窗牗后静立睨她二人“确有干系?捕风捉影之言,究竟并非实证。”许让答“回禀万乘,奴于其居处搜出昔年碧澜玉琼之赐,且近日其有宫娥睨其往芙蕖绿波走动两次。似她这末等宫娥,不担内宫掖行奉衣物的差事。”
今上腕上的紫檀珠垂落于案,两人闻他叩案两下“传芙蕖绿波,周铃。”两人再行稽首大礼告罪后方起身退却。
周铃上含元丹墀上,依旧是处之晏然,镇定自若。她提裙上至含元殿门前,有宫娥为其轻门扉,她抬掌示意稍候,转首望许让“教习。”许让深深屈下膝去“才人,奴不敢当您二字。”周铃哂道“我一向以教习并非见风使舵之人,昔日周铃恩宠优渥之时,教习恭谨敬慎,今周铃落魄,教习却再不肯多言了。嗟!这便是万乘的内贵人!”教习躬身下拜“才人入内罢。”周铃斜睨她“我衾影无惭。”言毕自行启门扉入内。
她所熟稔的身影便升坐案前,然而如此淡漠如霜的神情她丝毫未曾窥见过。她不知其余嫔御侍奉他时他是何模状,但至少她侍奉之时,他还是和颜悦色,未曾疾言厉色,不曾如他与徐襄宜相处时,未尝稍降辞色。她依礼下拜,久不得他一“免”字。许久后,她双膝酸疼,方闻他问“周铃,朕忆起去岁五月初九,朕询你觉愉妃如何,你答说你并不知其大略,亦不知其品性,于暗香疏影时你与其同居一月,畴昔为何如此应答?”
周铃阖眸,已做好长跪的筹划“妾着实不知。如今的愉妃,并非妾识得的那暗香疏影里与妾同居的家人子。”
他的指有着节律的叩着案面,周铃素知他的惯常,这是盛怒的先兆。只听他言“你倒不如言,一月之谊,比不得满堂金贵,一月之谊,比不得份位尊高,一月之谊,比不得恩隆宠渥!”刚奉上的茶盏滚烫的掷下去,茶水四溅,稍有些撒于周铃的白荑上,引起触目惊心的红。她强压气性应话“回万乘,并非如此。妾深知愉妃所求,妾所行所言,皆应其所求。”
他的指声暂止,回询“她欲求为何?”
周铃闻声不觉心底泛起嘲讽,却终究平宁将话叙出“愉妃所求,是受遣归家,是嫁与布衣人家为妻,安稳一世。愉妃曾言,其不欲侍驾,更不欲进幸,其畏惧妊娠,更…”一声极厉的喝斥“放肆”令外间候着的宫娥皆伏跪下来。他翻案而起“周铃,你污栽愉妃,罪加一等!”周铃抬首望他,眼眸中有些许的悯惜,举掌出三指“我周铃以性命对天起誓,如所言为虚,周家世代无后。”如此大誓,再证其所言不虚。今上颤栗着站起身来“金蒲是否受你指使?”周铃肃穆俯下身回言“碧澜玉琼之命,妾不敢不从。”
他拂袖而去,她遥望背景,泛起哂意。至高无上的帝王付诸真意,却付诸东流予了一个原本无欲于他之人,便似上苍与他嬉笑一场,所谓的情意甚笃,不过一场虚罔。他至锦官林翠时,衣袍夹风,她已快足五月的身孕,稍有显腹。不过此刻于宽展的玄氅之下,不大明晰。她依旧从容平缓的询“陛下怎…”话不及说毕,他已攥了人的腕朝内行去。如此急躁恼怒,温璟与阿裕紧紧跟随。才踏入殿内却闻他说“都出去,守到锦官林翠殿外去。”阿裕闻言退却,温璟却有些担忧,说“陛下,请您眷顾愉妃,愉妃尚有五月身孕。”他闻言更觉刺耳,将徐襄宜掷于榻上,徐襄宜不及扶住,肘磕于榻沿之上,一下便痛出了泪。
他死命的压覆她,她不住的挣脱,终究他的力用的十足,她带了泪痕说“陛下,陛下您轻些…妾还有着身孕…”
他轻笑反诘“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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