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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扬哀怨的琴声在一片寂静里突然响起,在无聊与空洞中绰约地飘起最美丽的影子。我一直不会弹钢琴,但钢琴的声音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夏夜最晴朗的星空?
我走出了大门,循着琴声我拐进了那个干净的院落。原来就是隔壁的那个大院,院子里堆放了许多彩旗和舞台用具。我站在门口,从半开的门fèng里我看见了一个真正的白毛女用她的脚尖踩着琴声优美痛苦地挣扎。这时候琴声反而没有了,我的眼里只剩下了那个通体洁白的白毛女。她并不像塑像上的那么累,相反,她神奇的脚尖使身体轻盈舒展,如羽毛、如琴声一样在风中哀婉地随风飘拂。
“停!”那个老太太高声地叫停,她走到白毛女的面前轻声说,“把胸脯送出去,这样,送出去。你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是舞蹈的语言。记住,它们不再是你的辱房,而是反抗和仇恨。送,送出去。”
随后老太太对白毛女说:“大伙歇一歇,——你把衣服披上,别受风了。”
白毛女披着上衣向门口走近。她一出门槛就让我很吃了一惊。她顶多才十六七岁,看上去比我的表姐还要年轻。刚才的一头长白发被她拿在手上,属于她自己的是一头乌黑柔和的短发。仅有的这点变化使她顷刻间艳若仙人。两只辱房顶着白上衣的前襟,没有反抗与仇恨,到底是什么我没有弄清楚,我一阵心跳就再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了。
白毛女做了两次深呼吸,说,这么香,哪里来的这么香的栀子花。她一直没有注意我,这让我有种说不出的失望。整个上午我就迷糊在这个院子里,看她舞蹈,看她眼神里的每一次苍茫,指尖上极微妙的无助与绝望。
我整整站了一个上午,后腰上沉沉地有些疲惫。
中午婶子回家一见到我就喊了出来,“怎么弄的,你的脸怎么肿成这样?”我说,“我嘴馋了,偷吃了咸菜。”这个我有经验,在家里我只要一偷吃有盐的东西母亲马上就能从我的脸上发现的。“快喝水,”婶婶说,“给我喝白开水。”
下午的琴声一响我就又站到了隔壁。很长时间那个老太太都不让下课。我累得已经不行了。我感到这么长时间来我一直用芭蕾的姿态伫立在?外。后来白毛女终于出来了,跨出门槛时她依然不肯看我一眼。我走到她的身边,把偷采下来的栀子花送到她的面前。
给你。我说。
她的眼睛瞪大了。她一脸美丽的兴奋让我无比幸福。给我的?她反问我。
我想我脸上一定很窘,我没有开口,只是平举着那朵栀子花。
她接过花随意在我的头发上摸了几下,问我,你在这儿干吗?
看你跳舞。我说。
我跳得好吗?她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跳得好不好,她老是反反复复做同一个动作。但是我喜欢。我喜欢看你跳,我说。
那你到五一广场去看。她说。
我不认识,我说,我是乡下来的,我来看病。
你有病?你这么胖有什么病?
这是肿胖,我告诉她,是假的,我用相当自豪相当文雅的语调对她说,我得的是肾病。
白毛女再没有说话,她的眼睫毛一点一点地挂下去,脸上的神色又如栀子花香一样忧伤了。是这样,她说。实际上她一点不肯说清楚到底是怎样了。
后来的岁月里我的病中充满了关于脚尖走路的内容,许多想象习惯于从她的舞步上开始腾空。再后来我又做了许多梦,梦中的栀子花一直在门外期待。时间成了我哀伤的最直接因素,而期待又成了时间的最直接形式。最后忧愁的梦和甜蜜的梦一起让尿床所冲走,苏醒就如同我的床单一样让自己很不情愿地正视。
晚上表姐对着镜子扭她的腰肢。表姐对着镜子看自己跳舞时有一种让人无力回天的惨绝气氛。表姐弄了一刻好像自己也不太满意,竟愣愣地走起了神。表姐很爱舞蹈,这个我看得出来。表姐一遍又一遍地叹息,她的叹息如我梦中白毛女的白发一样绰约而又孤楚深长。我不喜欢她这种样子,好像黄世仁老是逼着她问她要租子似的。
我说,你这么爱跳,怎么不到芭蕾舞团去?
表姐恶狠狠的一句回话让我摸不着头脑。表姐说,要不是你爸爸,我早就进了芭蕾舞?了!我的爸爸在乡下教书,这个谁都知道,他和芭蕾舞又能有什么关系。
那个午后发生的事使我觉得好生奇怪。表姐正在买自来水,她用两只白铁皮敲成的水桶从巷口的拐角处往家挑自来水。天井的大门似乎有些毛病,只要没有东西撑住它们就自己咯吱咯吱地关上了。这对表姐的劳动是个妨碍。表姐对我说,你来,给我拉住这扇门,我便走过去站在门后拉住了。我的这个站立地点使我对下面的事得到了一个奇特的观察视角。不论怎么说,从门fèng的里口向外所看到的事物,多多少少总有些神秘感。
我看到了白毛女披着上衣正从斜对面过来,她一定是排练结束了。我并不知道表姐挑着自来水站在她的对面。我刚想出门喊住白毛女就听见有人狠狠“呸”了一声,这声“呸”之后我隔着门fèng清清楚楚地看见白毛女也狠狠地“呸”了一声。随后我就听见了表姐的声音,表姐说,跳!再跳快把你的x给跳撕了!白毛女停住脚,笑着说,你撕不了,你的腿比水桶还结实哪里撕得动。这么说着她矜持地走了。这场战斗无缘无故地开始,又随着表姐进门时水桶的一声撞击突然地结束。那一摊水迹以极其怪诞的形状卧在地砖上,完全是不期而然的征状。表姐往水缸里倒水时带了很大的怨气。我站在那里研究着她与白毛女之间的事,没有结果。这个悬念成了我少年时代最耿耿于怀的疑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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