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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没有父亲的男孩儿1
丈夫去世时,儿子刚好六岁,那是五月。六月,我带他去小学校报名。填表时我固执地把“父亲”那一栏空着,好像不知道那是根本躲不过去的。一个大嗓门的女老师喊着儿子的名字,让我当众补上。我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地脆弱,填着表,眼泪止不住地流。从那一天起,我开始面对一个没有父亲的男孩儿。
第二年,我把儿子送进了寄宿学校。做出这个选择,在当时对我来说是极为困难的。首先,我必须拼命地工作,来支付高昂的学费;其次,我并不认为寄宿制学校会有最好的教学质量,也清楚所谓贵族学校的优越感对孩子更是绝对的负面。但是,我有更重要的理由说服自己: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有足够的心智承受我这份欠得太多拖得太久的母爱?况且,一个没有父亲的男孩儿,只有在现实中和心理上都离母亲尽可能远一点儿,才能多一点儿独,立少一点儿逆反。当然,这是一种冒险。我不能判断可能在多大程度上失去我的儿子;但我可以肯定,如果不这样做,一定会在更大的程度上失去他。所以我宁愿冒这个险。
儿子小时候是一个几乎从不犯错误的孩子。丈夫住院时,有一次我带他到医院去看爸爸,路上给他和爸爸一人买了一根雪糕,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他问:“妈妈,你自己为什么不吃?”“妈妈不喜欢吃凉东西呀。”他说:“不对!你不是不喜欢吃,是咱们家没有那么多钱,等我长大了,一定买三根雪糕,你一根,我一根,爸爸一根。”有朋友曾经说,他乖得让人心痛。
丈夫生病的那些年,我常常把他一个人反锁在家里自己去医院。那次因为得肺炎没上幼儿园,等他午睡后我抽身走了,本想能在他醒之前回来,不记得因为什么事在医院耽搁了。已经是深秋,天开始黑得早。我风风火火地冲进楼门,一眼看见他站在黑乎乎的楼道里,穿着一件天蓝色的毛衣,印象最深的是脚下那双小兔子拖鞋,黄的,还缀着两只红眼睛。因为拖鞋是毛绒绒的,那两条穿着棉毛裤的细腿显得更加突兀。我不知道那天他为什么会跑出来找妈妈,我也不知道他把自己反锁在外面已经站了多久。他没哭,在看到妈妈之后他仍然没哭,而且没问我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好像他天生就知道妈妈得先去照顾爸爸。在任何时候,不管是他生病,还是临睡前正讲着图画书,我走,他从不以任何方式表示抗议,从不和爸爸争夺我。除了天性,当然更重要的是环境使然。如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一样,家里有灾难的孩子早懂事。
往事回首才感到沉重和无奈是那样的不堪,一些原本不经意的事情浮现出来。不记得儿子为什么冒犯了我,我把他的一辆玩具小汽车摔得粉身碎骨。我说过,他几乎是个从来不犯错误的孩子,不爱哭不任性甚至不活泼。即使是我无意识地滤掉了原因,也很难想象他会惹得我如此公然粗暴。在以后的这些年里,我想象着他那惊恐的表情,体会着他的无辜和无助,这一幕反复地尖锐地刺激着我。我像祥林嫂一样给好几个朋友讲这件事,并且说:我居然欺负一个孩子!朋友安慰我,说我不必对此过于自责,每一个做父母的都可能做出这种事。但我并没有就此原谅自己。我无法回避他是一个从小缺少父爱,随后又完全失去父爱情境的孩子,我自责没有给他足够的母爱,虽然我自己也无法表述母爱的完整与缺失的边界在哪里。
在三岁到六岁这段对孩子的性格成长最重要的时期,我跨越了时间,跨越了母亲的本能。记忆中我对儿子很少有亲近爱抚和柔声细语,甚至没有丢下过病人哪怕一天,带他去郊外去电影院去游乐场。即使晚上九点钟回到家,独自一人在家的儿子已经高烧到了快40度,我都没想到过应该对他说一声“对不起!”。我是一个过于理性的,理性得有点儿冷酷的母亲。我太清楚,自己没有痛苦悲哀诉苦抱怨的权利,也没有儿女情长婆婆妈妈的权利。我只能在心里对儿子说:妈妈欠你的时间,欠你的爱抚,就算是你为妈妈出了一份力,为爸爸尽了一份孝心吧。
丈夫去世后我第一次带他去樱桃沟玩儿,前一天晚上说好的,第二天一早我发起了高烧,但我以近乎自虐的心态坚持和他一起爬山趟水。直到坚持不了躺倒在公园的长椅上。我不知道,除此我可以用什么方式偿还对他的亏欠。他寄宿的最初两年,每个周末去接他时,我都会习惯性地问他想不想妈妈,他会非常有节制地说,有一点点儿想。我会接着问,一点点儿是多少?他用两只手比画着,有时大,有时小,我的心就会随着他小手开合的大小或者多一分欣慰或者多一分失落。最痛苦的是期末考试后的周末,不管我怎样事先告诫自己一定要从容地面对他的成绩,可到头来总是紧张得不可理喻。考得多好才应该表扬和奖励,考得多差就应该批评甚至惩罚?智商和自信在这种时候仿佛降到了最低点,对于如何与孩子相处简直完全没有把握。经过最初两三年的自我折磨,我得出结论:时间是不可逆的,体验是不可重复的。一个孩子在三岁时应该得到他三岁该得的,六岁时应该得到他六岁该得的,失去的不能复得。因而补偿的心愿无法实现越加使我感到沉重。
面对没有父亲的男孩儿2
我无法体验离婚的单身母亲对待子女的心情,但我想那和丧偶的单身母亲一定是很不同的。她们会与前夫争夺情感,会与继母或继父计较责任,但她们不会像我这样敏感,这样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一次,他在宿舍玩儿时不小心碰破了同学的脸,事后那个同学的父亲恶狠狠地威胁他说:我要找你爸爸,让你爸爸狠狠地教训你!这个情景是班里另一个同学的母亲亲眼看到后打电话告诉我的。她还说,你儿子只是哭,一句都不还嘴,样子可怜极了。想象着这么一个小人儿被别人的父亲教训,而自己却没有同样高大的父亲保护该是多么难过。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像一个成年人一样,为没有哪怕是可以狠狠教训自己一顿的父亲而感到自卑。但是我又非常清楚,这是他必然时时面对的现实,必须在这种磨难中接受并且适应。那天我几乎一夜未眠,想到他受的委屈心痛得受不了,考虑在这件事情中我是该旁观还是该介入其中。第二天午饭时我跑到离家二十公里的学校,在饭厅门口等他,我克制着没有流泪,没有过多地表示温情,听到他像个男子汉似地说“我没事”,我才稍稍宽了点心。好不容易到了周末,我有点儿歇斯底里地找那位家长,指责他单方面介入孩子之争,更没有权利教训别人的孩子。除了儿子的事,我从没对任何事情如此踌躇不前而又反应过度。每遇这种情况,对我的情感都是一次折磨,对我的理性都是一次挑战。我觉得做一个没有父亲的男孩儿的母亲真难。
一年一度,已经五年了,每到清明和祭日,带儿子去扫墓成了我们这两口之家最重要的家事。五月,是北京最好的季节,有春风有蓝天有绿草和紫的黄的野花。有时候和很多朋友同去,有时候就我们母子俩。从山下走到陵园需要个把小时,我们俩捧着鲜花,我一束,他一束,边走边说。那种时刻,我的内心充满了宁静,或者说宁静超越了悲伤。无法想象,没有儿子的陪伴,我将如何年复一年地走在这通向墓地的山路。有朋友劝我,孩子还小,总让他经历这种场面会使他非常压抑,对他性格的发展不利。我也曾犹豫过,最终还是决定带他去。我无意营造孤儿寡母的悲壮气氛,也不想借此强化他的孝心。我只是想,应该让他认识这条路,熟悉这条路。如果有一天他远走他乡,等他回来时我已经老得爬不上那座山走不到那座墓,或者我干脆早已不在人世,起码他不会忘记这条走了十几二十年的路,还能一个人来为爸爸扫墓。想起曾经有那么多叔叔阿姨和我们一起来看望爸爸,他会不会为爸爸而骄傲并因此而生长出尊严?想起和妈妈单独来的情景,他会不会被妈妈感动并因此而懂得什么是善良仁爱?如果能够这样不是也挺好嘛。
说出来有点儿可笑,到了对功名甚至异性都已超脱了虚荣的年龄,我却常常在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面前禁不住搬演虚荣。比如,有时候我会把自己根本都不看重的所谓业绩对他小小地吹一吹牛;再比如,到他的学校去我会刻意地打扮自己,让他不会觉得丢面子;还比如,评高级职称是为了将来对他有个交待。我一厢情愿地这样做,不过是希望他觉得妈妈有点儿了不起。不是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吗?我还有另外的小私心,想让他对我服气,否则等他长成了一米七八的大小伙子,我一个小女人怎么管得了他?
年前,有朋友从重庆来,送我一件“琉璃工房”的工艺品,一只大天鹅背上驮着三只小天鹅,大天鹅用翅膀护着它们。精美的包装盒里有一张卡片上写着:“一辈子带着,又甜蜜又幸福又骄傲地带着。”她说,看见这句话就想起你们母子。其实,世上哪个当母亲的不是这样呢?又劳累又操心又生气,同时又甜蜜又幸福又骄傲。我遇到的每一个问题,可能是所有做母亲的女人都会遇到的,只因为我的儿子是一个没有父亲的男孩儿,一切悲喜愁欢就变得不一样了。
二○○○年
华盛顿通信:与儿子一同成长1
坚妮致徐晓:
九十年代初在海外复刊的《今天》上读过你的《永远的五月》,你的文字留给我很深的印象。那时就产生要和你对话的愿望,却又往后推迟了十年。最近又重读你的文章,忽然觉得是站在一面镜子前:两个爱文学的女子,在中国起步的环境和历史大同小异,一个勇敢,一个胆怯;一个经历过和走过的,是另一个刻意逃避和摆脱的。然而谁也没有走出生死与荣辱,过去与现在,情与爱。与你倾谈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了。
谈些什么呢?你在中国的首都生活了半辈子,是标准的北京人。我这半辈子的前一半是彻头彻尾的广东人,后一半是美国人。虽然现在“定居”美国的首都,但是我从来就没有在北美任何一个地方住长过。你这半辈子都在做一件事情,就是把你的生命和对文学的尊重和喜爱安排在一起;我却是做了很多与此无关的事情。你写到自己办地下刊物和坐牢经历时的那种平实和不夸张,让我无法假设我自己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会是什么样子:首先我肯定不敢冒坐牢的险,如果是年轻不知深浅被抓进去过,我的平常心恐怕已经被折磨掉,或者精神萎缩变形、利欲膨胀。
我们是这么不一样。一样的,可能就是我们共同的关注。就像我们纽约的台湾朋友王瑜所说:“你们这些大陆生活过来的人,经历的事情太多太严峻,”她后面的话是,“短篇都装不下,只好写长篇。”比如我的小说,今天写到一个孩子,他在“文革”中遇到一次死亡;在描写这个孩子的时候,我自然就回到“文革”,想到我做中国人的痛苦经历,便走出了写作的世界。因为这种经历,我一直对要不要孩子有太多的怀疑。孩子来了,他的小小表现,又让我心惊肉跳,担心那是遗传中带来的文化毒素,因为他的血里有他父亲象征的虚伪和残忍。我无力和有这么强大背景的文化去抗争。免疫注射或者隔离,我选择后者,利用远离中国的地理条件,让我的孩子和中国的语言和文化隔离。但是你在中国生活的孩子,可以读有关他父亲的文章,可以为他父亲和母亲的抗争骄傲。当然,你比我付出的代价,要更大,更长久。
我们会在下一代身上看到什么结果?他们的是非感和正义感,会被他们生活的社会环境压制和扭曲吗?因为没有经过我们经过的苦难,他们是否会变得浅薄和虚弱?
坚妮
二○○三年十二月
华盛顿通信:与儿子一同成长2
徐晓致坚妮:
从偶尔收到的海外《今天》上读到你的文章。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会是广东人。直到两年以前我们在华盛顿见面,以及此后的通信和通话,使我不得不承认,认为广东人缺乏激情与浪漫是我的偏见。
正如你在信中所说,情与爱对于女人,过去与现在对于人,生死与荣辱对于中国人,恐怕是怎样挣扎都摆脱不了的。但是,我们的不同绝不在于勇敢或者胆怯。在一个个性无法正常伸展的社会中生活,有几人能坦然地谈论勇敢?在一个以物质主义为主导的时代,又有谁能超越平庸?如果恰好我们过着不同的生活,只能说那是命运使然。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肯定地说,如果可能我也会做出与你同样的选择,尽管有人说那是逃避我也不会在乎;但同样肯定地说,逃避了社会的现实并不等于逃避了内心的现实。否则,你,以及像你一样生活在另一片蓝天下的同一代人,就不再会有深刻的精神痛苦。
前不久看了纪录片《寻找林昭》,这是一部惊世骇俗的片子,面对美丽、多情而英勇的林昭,没有谁能够忍得住不流下眼泪。了解了林昭的生与死,就不难想象一个原本有着一颗赤子之心的女性是如何被推向了一条不归之路。回想我的一些超出常轨的经历,其实都有点儿身不由己。和那些在政治上勇敢地做出选择的人相比,我常常感到惭愧;和那些在平庸的现实中敢于自由表达的人相比,我常常生出羡慕。中国当代有林昭在,有王申酉在,有遇罗克在,有顾准在,谁还有资格夸张?虽然疼痛对于肉体是一样真实的,精神痛苦的程度,也不与肉体被打压的轻重成正比。不管是当年给我思想启蒙的赵一凡,还是给过我重大影响的史铁生,以及创办了《今天》杂志的北岛,都是既不懂政治也不搞政治的人。至少对于我来说,从不敢标榜有何等政治理想。崇高与神圣就像纽约上岛富人的生活,对我来说奢侈而遥远。如果说我们在言行上还有一点儿自律的话,无非是向自己证明还有一点儿诚实和善意存在。
然而,在一个不需要诚实与善意也能生存甚至生存得更好的社会,诚实和善意的意义何在呢?现在常听到有人喜欢自我标榜“没有理想也没有信仰”,以此显示自己的超脱与潇洒,讽刺那些不识时物的“傻瓜”,就像十几二十年前喜欢自我标榜“有使命感有责任心”一样。我相信,对大多数人来说,如今的赤裸裸和以往的信誓旦旦一样,都是真实的。之所以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正在于这种人从未有过被一种精神的魅力诱惑和感召的体验。而这种体验是在一个人相对纯真时被开启的,有点儿像跳芭蕾和弹钢琴,躯体的柔韧是童子功,品性一旦形成便成了习惯。
亲爱的坚妮,我的这番感慨,既是对于你关于我们之间异同的回应,也是对于你信中关于“我们的经历会在下一代身上延伸出什么结果”这一话题的展开。同为母亲,我非常理解你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的焦虑。我本来以为,这焦虑只是我们有,因为我们的生存环境的确严峻。我没想到生活在美国的你,经历着比我更深的焦虑。想到你“因为他的血里有他父亲象征的那个道德堕落之中虚伪和残忍完美结合的文化”,把儿子从地域到语言都与中国隔绝开,我很为你难过。我能体会到那背后是怎样的绝望与无奈。
所以,我愿意与你分享在儿子成长中我自己的故事。
一年多前,十四岁的儿子突然迷上了摇滚,弹琴影响学习不说,想到世界上有那么多吸毒的自杀的乐手,我越发地紧张,但是我不敢公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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