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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乾隆四年。江宁。
夜雨无情入小楼,绿窗闲吊小银钩。折损荀袗十年瘦,同怜瘐肠绕指柔。因往事,忆重头。此番心迹更添愁。由来多少繁华梦,月上西窗已是秋。
江南烟雨,仍是丝润绵长,如诉如泣,如歌如吟,却是愁千点,恨久长。
几亩薄田,数间寒舍,便是世间唯一留存的慰藉和安身之所。不远处,曹家祖坟仍是井然矗立,入土为安的先人们,孙老太君、曹寅、曹宣、李夫人以及曹顺、曹頔等,是否泉下有知,看着曹家仅存的血脉如今飘零寥落。
空空和尚望着依旧哀伤过渡的子佩、神情恍惚的雪芹、茫然无措的若荣、灰心丧气的曹颀、低首无言的蕙兰,叹息道:“逝者逝矣,还是为今后打算吧!红尘苦短,终有堪破之日!幸亏当日废太子胤礽之女天香自缢前,曾言及曹家日后之路,如今曹家虽已落魄至此,好在当日尚在这祖坟边留下祭祀田亩若干、守灵草堂几间,曹家在世子孙,尚可做安身之计,既可避祸,又可读书作文,教导子孙,也算有个着落。”回想那日,急匆匆带着这一行人,日夜兼程离开京城,如今堪堪已经月余,能平安回到故里,已是万分幸事。但愿怡亲王府见他们已避祸他乡,也就不再追究才好。
草堂正中,尚设着红钰的灵位,和那厚厚一叠书稿。桌边,是曹颀、若容、雪芹、子佩及空空和尚和蕙兰、茹缇,桌上,一坛浊酒和解不了哀愁伤痛。
“着落?”若荣轻声道:“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当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何当以告天下!”
闻此言,雪芹竟是锥心刺骨般痛楚,他低声道:“当日父亲教导孩儿,这情之一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未经历过,自是不会明白,孩儿心底还曾暗笑父亲与熙嫔娘娘何其太痴,还曾为我娘亲深感不平,如今……如今……如今襄玉……”说到此,竟泪流满面,再也说不下去,半晌才到:“但愿她无知无识、一生蒙在鼓里,不必为了任何人苦熬苦守,平安终老!”
雪芹的话引得子佩也泪流不止,她此生毕竟经历过太多曲折磨难,再加上生性豁达英豪,因而虽悲痛,却思维清晰:“襄玉大概也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这全是我当日……当日与襄玉之父孽缘所遗之祸,罪原在我而不在她,她万事不知,乃是一大幸事!如今,我已无挂碍,唯求了却颦姐姐生前所托,助先生完成书稿,也就不枉此生了!”子佩心中明白,襄玉身世,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因而遮掩道。
蕙兰闻言,走上前取过书稿,置于桌面上,道:“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公子更是饱读诗书之士,如今安心读书作文,安然度日,岂不好?”
若容点点头,沉声说:“此生红尘沉沦,这也是我唯一的寄托和牵挂了。”
见众人一时无语,空空和尚又道:“贫僧虽在化外,但自从因情而悟,却也算得情僧一个,如今却要替诸位做主,来管这人间姻缘了。想来经过这许多波折,也该有个了局。熙嫔娘娘一生为了曹先生安危顾虑,十三爷也已故去多年,子佩也曾答应过娘娘和红钰要照顾先生,如今二位就结为夫妇、患难与共,完成此心愿,岂不是前缘天定的一桩美事!”
闻此言,若荣与子佩泪眼相望,心中具是悲欢离合后的唏嘘,都无言垂首。
那空空和尚见状,又道:“雪芹,你已成年,虽然你父亲一直不肯用成家立业大事来强迫与你,而如今你心中的痴情呆意也都已无望,可见是人力不可胜天,你若如你父亲当日般固执自苦,想那襄玉在宫中亦会心中不安,或许再生事端!如今大家相依为命,蕙兰聪明贤惠、有胆有识,患难中与你生死与共,你们俩难道不也是前生注定的缘分……”
蕙兰听闻此言,先就低声道:“大师折杀小女子!想我不过是一使女婢女,有幸得子佩姨姨相救,能有个安身之处心愿已足,哪里堪配公子?今生能代襄玉小姐伺候在公子身边,端茶倒水、执笔研磨、缝衣浆衫,便已心满意足,万不会有如此奢望!”
“蕙兰,你不必自己如此菲薄自己,大家谁也没有将你当做下人看待!”不等子佩说话,若容先就说道:“曹家沦落自此,你仍旧不离不弃跟随,我……我们都感激不尽!”说着唤道:“雪芹……”
雪芹沉浸在自己的哀伤心事中,突然间听到关于自己的终身大事,呆呆地道:“我原以为此一生,我能逃开这情债情孽,做个逍遥神仙,却如今只能个人得个人该得的眼泪罢了!”转头看着暗自羞红着脸垂泪的蕙兰,荆钗布裙、苍白消瘦,虽哭得梨花带雨,却不掩骨子里的刚强聪慧,一把拉了她的手,低声叹道:“蕙兰,是幻是真空历过,闲风闲月枉吟哦,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如今,但愿我俩能白头偕老,共助父亲完成大作,也算不枉一世了!”
蕙兰眼含热泪抬头痴痴地望着雪芹。
雪芹叹息道:“真不知此时此刻,襄玉在宫中会是何等状况!宫中本就是是非地、虎狼窝,熙嫔娘娘一世清苦,如今襄玉又深陷其中,曹家,难道必得与宫中牵绊,方可度日?”
茹缇闻言,道:“公子不必如此揪心!凡事不由人安排,咱们也是尽人力听天命罢了!”
空空和尚见状,哈哈一笑,转头又看了看曹颀,道:“那么曹颀大人……”
“莫要再叫我大人!”曹颀急忙阻止道:“我这一生,从来无意于儿女情长,即便对茹缇她娘,也不过是一门指定的婚姻,只一心巴望出人头地、金芴满堂、爵禄高登,谁承想却是落得这般畸零寥落一老叟,也算罪有应得。如今堪破前缘,苟且安身,再无红尘中一丝奢望!二哥既要写书立传,我好歹也是曾读书之人,且帮他校对勘核、研磨担水罢了。今后,且叫我畸笏叟吧!”曹颀沉沉地说。
空空和尚笑道:“这样也好,我们正好一并畅游山水、喝酒煮茶!”
曹颀转头望向茹缇:“为父不才,耽搁了你的终身大事。此间如有才貌仙郎,或你中意,为父绝对极力成全与你,再不要为情痴苦一世方好!”
茹缇自小在家,身为独女,且母亲本是怯懦之人,父亲在儿女情长上原本无心,因而家中只有母亲一人,并无侍妾争宠等事,况母亲早年已病故,又无兄弟姊妹,只是与几个老仆人度日,父亲又无心管束,未免有些刁钻古怪,任性骄傲,却在风花雪月上,并不开窍,因而大大方方笑着说:“哪里那么早就议到我的终身!如今父亲难得有时间有机会与我们在一起,女儿还想多多尽孝。”想了想,又说:“你们一再说写书,据我看,写书不易,但将它传播于世,警醒世人,却是更加难得,岂是凭一人之力可以为?不如这样,我自幼写字极快,我来抄录,将它传世,可好?既然大家都为它出力,何不将此书斋之名一并传世?”
若容笑道:“那这脂砚斋,岂不成了书斋之名?而非子佩一人字号?”
空空和尚笑着,将桌上的酒满满地斟上六碗,“是非成败烟尘灭,佛烛爱恨俱成空。来,且为脂砚斋及此书一醉!”
沉沉的酒杯,黯然的酒,伤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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