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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惨红愁(..)”!
黯淡的夜色中,爹瘦峋的身影兀立在小院门前,我凭着声音辨别出他却看不清眉目,只见如水的月色弥漫在杂乱的白发间。我一时有些恍惚,愣怔了片刻才开口问他怎么来了,爹轻咳嗽一声没有回答,示意我赶紧开门进院。月光在老银杏树影间悄悄移动,爹进了院门将“大金鹿”扎在树下,解开车后座上绑的一个大包裹,顺手递给了我。
“这是你娘让我带给你的,她昨天熬夜烙了一晚上,说你最近学习忙可能来不及自己做饭,这摞煎饼够你吃半个多月了。”
“谢谢娘,这么大了还让她惦挂着。”
“你跟她还客气啥,你娘还不是一心为了你们好。”爹故意不看我,轻缓地舒了口气,“你们年龄就是再大,在你娘眼里也还是个孩子。”
幽蓝的月光洒满了小院,几只蛐蛐在墙根下啾啾地鸣唱着,我和爹来到后院小配电间。我想给爹下点面条,爹说他刚才吃了煎饼,现在只想喝点水。待一切收拾停当,我赶紧铺好了床铺让爹先休息,看见他一脸憔悴苍老的样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爹骑了大半天车是真累了,简单洗漱一下就上床睡了,我还想再复习一会功课,就摊开书本坐在床边的小桌旁做起题目来。不知不觉就到了凌晨一点多钟,当我完成老师白天布置的数理化练习题,打着哈气准备上床休息时,发现爹依在床头眯着眼睛,似乎还没有睡着。
“爹,你这是咋啦,骑了大半天车不累吗?”我有些惊诧地问道。
“我一直在迷糊着呢……”爹听到我的话,睁开了红红的眼睛,曲起手臂枕在脑后,“我听人说鲁豫回县里来啦?”
“嗯,好像是的。”我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没说自己受张胖子委托去找鲁豫的事。
“俺前几天在村边大堰上看见有人开着小汽艇,在大运河里查上游山东的拖船,里面好像有许长久,心里纳闷这家伙啥时候戴上大盖帽了……”爹垂下了眼帘,目光空洞地望向墙面,“俺今天在生活区碰到几位熟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个‘许大马棒’调到港监所去了,还是你师傅帮的忙。”
“是吗?我没听说……”我猜出了爹的心思,故作不知地应了句。
爹将目光转过来,凝望着我的脸,有点嗫嚅地说道:“俺们是老了没几年过头了,你还年轻啊,就没有想着去找找鲁豫?”
“我这不是还上班拿着工资吗?比纱厂没破产前一分不少。”我不敢看爹的眼睛,把头扭到了一边,“你也是出了一辈子苦力,现在年纪大了就少干点活吧,家里够吃够喝就行啦,我从下月开始除了吃饭和买书,把余下来的工资全部交给你和娘。”
爹没有再吭声,微微阖上了眼皮,过了片刻才回道:“你的钱还是自己花吧,我和你娘在乡下种地怎么着也不缺吃的。我明天就回去了,你抓紧时间复习吧,只要下了苦功夫对得起自己,成不成也别太在意。”
第二天早上天雾茫茫的,爹起来吃了碗面条,就说要骑车回去,我劝他上午再歇歇,等中午吃了饭再走,被他拒绝了。爹推着那辆跟他十几年的“大金鹿”出了门,驹偻着背蹬了两脚想跨上车座,可是腿一软没能成功,他回过脸冲着我抱歉地笑了下,又使劲蹬了两脚才骑上去。目送爹的身影消失在晨雾缭绕的杂树林里,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爹昨晚一定有许多话想对我说,这些话在他头脑里肯定思忖良久,可是最终憋在了肚子里。男人真是奇怪的动物,过了幼年父子关系就会疏离,几乎再难进行正常的亲情表达,大多数时候彼此都在对抗和冷战中。成长中的儿子越来越感到父亲固执、迂腐、不近情理,浑身上下一无是处,直到忽然有一天他看到了父亲的衰老,才会幡然醒悟,猛然意识到这其实就是未来的自己。当他开始想弥补,设法重拾情感,却会发现早已力不从心。面对身不由己的工作,言不由衷的环境,一地鸡毛的生活,他失去了父子间正常的情感表达和基本的沟通能力,最终难以回归,抱憾终身。
麦收过后,夏天就披着一身绿叶在愈来愈热烈的阳光里蹦跳着到来了。纱厂破产程序即将完成,厄运像乌云压在人们心头,就等着最后的靴子落地了。与纱厂的情况相反,钢厂似乎一片光明,县电视台每日头条新闻几乎都是钢厂最新消息,满面春风的丸子头灿烂的播报声响彻在家家户户的电视机里,飘荡在大街上的高音喇叭中。愈来愈炎热的空气灼烧着纱厂人的情绪,生活区里满是一脸焦虑议论纷纷的工友。县财政捉襟见肘,没有无比硬铮的关系,再想挤进人满为患的机关事业单位几乎比登天还难。已经像没头苍蝇一样的纱厂人开始想削尖脑袋能调到钢厂去。这天傍晚,我正准备去补习班,小蔡师兄来忽然来了。
“吴平,明天想请你吃个饭,一来感谢你上次帮忙,二要是我这个师兄为你考试壮壮行。”
小蔡师兄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呼哧呼哧喘息着,自打他调到医院结了婚,人就开始像发面一样膨胀起来,每见他一次似乎就圆了一圈。
“谢谢你的好意,现在这个时候你说我能吃得下去吗?”我明白小蔡师兄的好意,“等我考过了再说吧。”
小蔡师兄听我这么一说就不再坚持了,他看见我手里拎着书本止不住问:“你这是要去上课啊?”
“今天是最后一堂课了,还有一个星期就要高考了,补习班马上停课让大家自由复习了。”
小蔡师兄和我一起出了门,两人骑车路过生活区时,听见人们在议论着去钢厂的事情,我看见小蔡师兄不屑地撇了撇嘴,有些不解问他为什么。小蔡师兄凑近我身边小声说道:“千万别听电视广播里瞎吹,这个钢厂就是个烂摊子,是人家西北钢厂淘汰下来的玩意,高价卖给了我们。”
“不是已经出钢了吗?”
“出了屁钢!上次搞得那个出钢仪式,其实就是拉了几块轧好的钢坯重新回下炉,最后钢坯在滚轧线上凝结了,是让人用大铁锤硬敲下来的,好钢坯轧成了废钢渣,整个是在骗鬼呢。”
“你这是哪来的消息?”我吃惊地问道。
“哪来的消息你就别问了,那个跟死了的小郭有一腿,现在还躺在我们医院的姓王的不知捞了多少好处,为买这条破轧钢线让县里机关单位人人捐款,我也掏了50块钱,真丧天良。”小蔡师兄愤愤地骂了起来。
当天晚上,于老师给我们上了最后的一课,她没有再讲什么考试要点,而是要大家注意劳逸结合,注意饮食不要生病,调整好心态进入最后的拼搏。九点多钟就放了学,于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给我倒了一杯凉开水,别的老师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看见我纷纷给予鼓励,说我的成绩在整个补习班名列前茅,今年考上大学应该有把握。老师们的鼓励让我心里很温暖,但是紧张情绪却一点也没有疏解,我知道自己执拗地走上了华山路,现在已经不能退缩不能回头了。
等别的老师都走了,于老师这才开了口,她没跟我谈考试的事,而是问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今后的打算……”我一时有些迟疑,望着于老师的眼睛,心里翻腾了好一会,“我还没想好,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离开这里。”
于老师听了我的话,默默地点了点头:“好男儿志在四方!”
听了于老师的赞扬,我心中的忐忑平复了一些:“于老师,我想离开这里是因为看不到希望,所以我想要逃离,否则我可能会发疯……”
于老师定定地望着我,沉默良久才轻声说道:“你想追求心灵自由,所以这次考试你一定要去拼,我在补习班说过无数遍了,对于家里无钱无权的穷孩子们,这是唯一改变命运的途径,你们是没有伞的孩子,大雨将至只能更快地奔跑,这样才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
“于老师,我懂了……”我感到嗓子有些发干,眼睛忽然潮湿起来,“我明年就过高考年龄了,这是最后的机会,我一定会拼尽全力抓住它,就是这次万一考砸了,我也一定要离开这里,我记住了您曾给我们说的话,世界上就没有白走的路也没有白读的书,您教的知识和道理我一定不会忘。”
“吴平,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俗话说天灾饿不死手艺人,你是一个优秀的电工,所以就是考不上学校,也能按照自己的心愿走出去,凭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这样说来你应该比补习班任何人都有底气,所以考试的时候更应该放松心态,把自己的水平好好发挥出来。”
“于老师,我记住您的话了。”
电风扇在头顶呼啦啦地转动着,日光灯莹白光影中蚊虫在嗡地飞舞,汗水流过了脸颊落入领口湿透了衣衫,心中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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