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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黑两国交情深厚,张思新欣然应允,令孙翱记下名字,即刻查实送去驿馆。正欢笑间,二皇子接到圣命,前来谒见黑国皇帝。无尘认出来人,惊得筷子跌落,一时间两位君主皆尴尬异常。自那日起,二皇子的放浪逾矩,远近闻名。
关于立储事宜,群臣私下议论,知子莫若父,皇帝自己,也明白秦韵文粪土之墙不可杇也,全无人君样貌,故而青宫正位久久空缺。然而,这次诸臣上书,再次给张思新提了个醒。南国皇帝雄心勃勃,断难容忍朝下蠢蠢欲动,卧榻前旁人指指点点。南朝帝后之争,波谲云诡,暗流涌动,人人心知肚明。太傅获罪,蒹葭琢磨张颀与赵耀等人来回言语,似乎张思新刻意制造冤狱,意在铲除李氏势力。
张思新如何定谳孙博,尚不可知,想来凶多吉少。张颀与孙博情同父子,泰山遭难,张颀说情又遭刑辱,对父亲的怨恨愈深。蒹葭站起身来,移步几边,也不用勺,径直抓了把香,投入鎏金鼎炉。炉内烈火正旺,香粉投入,火星闪烁,浓郁香气迅捷窜满房间。
香气飘过,蒹葭莫名生出一阵烦躁。自从五月两人同赴砂城后,张颀对他起居饮食十分上心,什么新鲜好玩的,都会拉他分享。因为燕枫所赠的大象藏香惹恼张颀,这位大王耿耿于怀,也常令宫中送香给蒹葭,大小香器香具,堆满了整间屋子。不盈殿众人,皆知蒹葭得张颀恩宠,望向他的眼神,少了惯常的不屑冷淡,多了几分恭敬谦卑。
然而,蒹葭与张颀共处时,却感觉张颀喜怒无常,时冷时热,挑三拣四,难以琢磨。前日,蒹葭一番好意,因见张颀伤处绽破得厉害,又拒绝敷药,乘着夜深这阎王熟睡时,轻手轻脚地揭开他中衣,悄悄涂抹药膏。张颀原本睡不安稳,梦见腾腾烈焰焚身,伤处正痛得不可开交处,蓦地凉风细雨飘散,风淅淅,雨潇潇,眼前现出一片花明柳媚。张颀长吁口气,瞥见花丛之中一张佳颜,真如海棠娇嫩,他暗暗吃惊,“这不是蒹葭么?他为何又入我梦中?”正待拉他赏花,定睛一看,蒹葭正活生生立在自己床榻边。
张颀狠狠一惊,几乎出于本能的警觉,不假思索地抬脚,狠狠踢飞了他。伴随着蒹葭哀嚎滚落,张颀这才瞥见床榻上的玉昙膏瓶子,呆了一呆,略略回过神来。门外宦侍和禁卫们排闼闯入,“郎君无恙?”张颀慌乱间拉过衾被盖住身体,挥手道,“没事,我做了个噩梦,你们都出去吧!”待房中寂静下来,张颀转头注目蒹葭片刻,冷哼道,“谁许你这般放肆?”罚沙奴长跪房中思过。
蒹葭满腹委屈,感觉肋骨踢中处生疼,勉强爬起跪正,盯着白玉地砖不响。不知捱了多久,耳边窸窸窣窣声响,张颀的袍角出现在视野之中。他双眸盯了蒹葭片刻,一把揪住蒹葭腕骨提起,拉开蒹葭右手,凑到眼前左右端详。蒹葭原本心头打鼓,灯光下瞥见张颀断裂的指甲,忽又觉得他可怜可笑,脑中没来由的划过“色厉内荏,穿窬之盗”这八个字。胡思乱想间,听张颀冷哼,“这手捧不起刀剑也就罢了,竟如此大胆妄为,要它何用?”
蒹葭闻言惊醒,直吓得梨花失色,“大王恕罪!”张颀瞥见蒹葭惊惧眼神,刻毒一笑,“这会儿知道怕了?”抓起桌上红木镇尺,重重击落他掌心之上,直盖了七八下,看蒹葭眼中迸出薄薄泪花,这才丢尺呵叱,“不许哭!”瞟一眼窗牖,夏日白昼来得分外勤快,光亮隐隐透窗而入,遂吩咐道,“为我更衣。”
蒹葭哽咽着擦拭眼角,伸左手揉了揉膝盖,趔趄着站好,小心服侍。张颀冠带齐整妥当,面对铜鉴端详之际,余光扫到蒹葭,看沙奴悄悄对着掌心呵气,忽而笑道,“这几下算得什么?从前太傅教训我时,一把戒尺打得我手掌透亮,就跟眼前这窗户纸一般,不比你厉害百倍?”
张颀这几日心情烦躁,众人皆讳言孙博的名字,不料他自己说了出来,蒹葭面色一滞,悄悄背过手去,暗忖,“他原来拿我出气。”张颀望向红木镇尺,无声的笑了一笑,“我小时挨了老师打,还需瞒住爷娘,却跟谁哭去?那时候真心盼着——”话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什么,登时住口。
蒹葭轻轻揉了肿胀热辣的掌心,忍不住问,“盼着什么?”张颀忽而皱起眉头,揪然变色,“恁多废话!”他的喜怒哀乐,真如天气阴晴一般变幻无常,蒹葭唯恐冲撞了他,不敢开口,隔了半晌,张颀轻声呼唤,“蒹葭!”声音却颇温柔。蒹葭被他整的怕了,唯唯诺诺,“郎君?”张颀眼神淡远,内中隐隐有什么东西闪着光,“我小时侯读书犯错,老师也这般责罚我。”
蒹葭长叹口气,“阿奴懂得。”男子瞥他一眼,“你懂得什么?”蒹葭眼睛闪烁了一下,长长的睫毛覆盖了明眸,过得片刻,又抬起眼来,“郎君若心中不痛快,只管责打阿奴……阿奴愿为郎君分忧。”张颀笑了一笑,“你当我拿你出气么?”吩咐道,“去取玉昙膏来。”蒹葭不明所以,取来递给张颀。张颀拉起蒹葭手掌,轻声软语,“我才刚踢得重了些,身上手上疼吗?”
蒹葭呆了一呆,点了点头,忽而回神过来,又摇了摇头。张颀眼中含笑,“我这算借花献佛!”沾了玉昙药膏,轻轻涂抹蒹葭红肿热胀处,男子手势分外温柔,仿佛面对娇嫩樱花,深恐碰得重了,花瓣儿便落舞飞雪,憔悴蹈尘。蒹葭感觉掌心一阵清凉,胸中却说不出什么滋味儿,“他先前动作那般狠辣,这会又好似换了个人,真不知他心中想些什么。”
张颀双眸含情,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从前你师傅打你么?”蒹葭垂下头去,“从前练功偷懒,师傅也会教训。”张颀打趣笑他,“你这般怕疼,一定哭的厉害。”蒹葭面上泛红,低声回道,“师傅虽然常常教训,却是为了我好。我知道——他心里舍不得的。”
张颀的手微微一颤,面上慢慢浮现自嘲的苦笑,“这次阿爷打我以后,我躺在床上回忆,这二十年来,其实阿爷也就教训过我两三次,反倒责罚二郎多些。”他停了一停,笑道,“每次教训二郎,他都大吵大闹,我受笞时却从不喊疼。”张颀指腹轻轻摩挲蒹葭掌心,似乎唯恐弄疼了蒹葭,手势十分轻柔,“我对自己说,喊疼有什么用?就算喊疼,也不会有谁疼你的。”
蒹葭听到最后这句,蓦地触动心事,心下作酸,难过得只想落泪。张颀却没在意,回忆往事,自嘲一哂,“我小时候真是愚得可笑——有次午后,听老师讲道,曰,‘兵者,非君子之器也,不祥之器也’。我问老师,‘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阿爷屡攻是非城,也是不得已么?还是乐杀人也?夫乐杀人,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
蒹葭心头一震,“这话出于他口,果真算得大逆不道。”这边张颀涂好药膏,取帕子擦了擦手指,望向自己掌心,“老师听了,狠狠打了我一顿。我当时满腹委屈,等长大些方才明白,老师虽然罚我,却与阿爷不同。”
小时候,孙博教课严苛,稍有差池,张颀就要受罚。孙博顾及张颀颜面,行责避开众人私下进行,书房备有现成药膏,每次打完后,老师悄悄为他上药包扎。张颀满心气恼,又恐人察觉,每次离开书房,立刻将包扎扯个干净。回到不盈殿,赵耀咂舌摇头,“孙太傅忒也过份,容老奴禀告皇后殿下!”张颀冷笑,“阿娘只会骂我,还指望她来帮我么?”他屡屡受责,却从不跟皇后哭诉。
有一次,张颀遭老师责打,掌心沁出一片殷红,却死活不肯认错,孙博怒道,“大郎未来要做大事,怎么如此冥顽不灵?”张颀本已痛的头晕脑胀,直吐冷气,此言一出,恰似沉沉黑夜中的一道闪电,霎那间劈开他胸中的万千忿恨。孙博道,“故人憔悴折腰苦,世路风波强项难。焚笔砸砚,那是酸腐儒生失意仕途的牢骚话,殿下要为这万里江山折腰,又怎能因一时之气强项?”那瞬间,张颀蓦然体会到,老师对自己的殷殷期望。
对于受惯阿爷淡漠的少年张颀而言,他心中对于父辈关爱的渴求,宛若旱地祈盼甘霖。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依恋老师,盼着老师授课教导,他宁愿犯错挨打,也好过冷漠无人问津。成年以后谈及婚事,张颀毫不犹豫的娶了孙苓。他对师妹的宠爱,或许更多缘于报恩。
如今老师落难,他却束手无策。张颀心下作痛,沉默不语。蒹葭忽道,“郎君刚才言道,‘兵者,非君子之器也’,我倒想起一首歌来。”张颀怔了一怔,“什么歌?”“多年前,我游历到白姑娘山下,听北国逃难的百姓们唱歌——”蒹葭眼神清澈,缓缓述说,“歌声凄凉回荡,雪山飞鸟竟盘旋不散——我唱给郎君听,好么?”
张颀点一下头,蒹葭清了清嗓子,低声吟唱,“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歌声哀绝低沉,却与往日不同。
这首诗张颀曾经读过,亲历是非城的战役后,愈发感同身受。他眼波粼粼,闪动着复杂情绪,半晌问蒹葭道,“你恨南人么?”蒹葭摇了摇头,双眸掠过一丝哀痛,“其实,我厌恨打仗——师傅告诉我说,沙国破国前,朝廷下令老百姓鬻妻子养军士,又大兴工役修筑内城②,敛财花费巨亿,民舍尽毁,朝廷还逼迫黎庶筑城,累死的尸首相忱,结果却又如何?”蒹葭忽而抬头,眼睛定定望向张颀,目光里面含着某种张颀陌生的东西,“如今,南朝既灭沙国,却为何定要攻城掠地,赶净杀绝,却不肯放过是非城?”
沙奴言语悖逆大胆,毁谤朝廷,倘若被人告发,即刻便可处斩。张颀闻言,心下却深以为然——多年以来,张思新劳师动众,远征是非城弹丸之地,屡战屡败,张颀一直腹诽,认为父亲不智。何苦为了一己私怨,驱策万千臣民无谓赴死?
心中虽这样想,张颀面上却作色道,“你好放肆!凭这番话,就该拖出去砍了!”蒹葭呆了一呆,慢慢提衣跪倒。张颀瞟他一眼,“你懂得什么?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以刑去刑,虽重刑可也。”蒹葭神色一变,张颀捕捉到他的惊讶,却不理会,扭头望了窗外,淡淡道,“天亮了。”
所思在远道
八月十七日晨。
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白灼华与燕霡霂争执之后,少女说不出是恼是愁,一夜神思恍惚,翌日前往三昧堂,兀自茫然失措。南国的秋风脉脉含情,纤纤素手般撩拨着清清池水,脉脉柳枝,却驱散不了白灼华心头的沉沉乌云。她怔怔凝望满庭芳菲,半晌方回神过来,欲遣苏荷前往燕府,约燕霡霂见面解释。呼唤苏荷数声,这丫头却无影无踪,也不知偷懒跑去了哪里。
白灼华正待寻人,恰见苏荷迎面奔来,她满脸紧张,发簪上的珠子晃出凌乱的轻响,“娘子,宫中出大事了!”白灼华一惊,“什么?”苏荷跑的急了,气喘吁吁,两手比划,“才刚听宫人们议论,昨夜德王遇刺,受了重伤!”德王遇刺?白灼华脑中纷乱,“现下伤势如何?好端端的,这是什么缘故?”苏荷正待回答,抬眼望向前方,“娘子,漪公主来呢!”
德王遇刺,想来漪公主定然焦急,所以来寻自己排解。白灼华强压下胸口的憋闷,打起精神迎上前去。漪公主满脸憔悴无助,双眼红肿仿似哭过,哽咽着道,“蒟蒻!”白灼华拉住她手,宽慰道,“我才刚听说德王的事情,大郎现下还好么?”张漪撇一下嘴,滚下两行泪来,抱住白灼华,抽抽噎噎不止。白灼华轻轻拍她,张漪哭道,“大哥他伤的很重,吓死我了!”
今日晨曦,宫中忽现不速之客,闯入不盈殿至虚阁,行刺张颀,捅了张颀胸口一刀。随侍的内宦蒹葭拼死护主,肋骨被刺客踢断了两根。张颀伤处接近心脏,失血过多,昏迷不醒,蒹葭回忆说,刺客闪电般从天而降,身形快若鬼魅,若非他大声呼救,禁卫及时闯入,张颀怕要遭刺客的毒手。众人再三询问刺客样貌,蒹葭推测说,刺客体态娴雅,貌似来自云国。
说云人行刺张颀,倒并非空穴来风。就在上月,张颀相助岳父大人云飞扬夺取大位,逼着先皇隐退,后又擒住国相云玄拘押,国内风声鹤唳,清除云玄余党。云国政局大变,有人心怀不满,伺机报复张颀,绝有可能。然而,玉玄皇城的上空,笼罩着重重防护符咒。即便云国之人,也需从皇城门出入。而玉玄皇城守卫森严,人员进出都必须携带腰牌,腰牌上书写着来人姓名和身形特征,禁卫仔细核对样貌,记录在册,方可放行。这个刺客如何混入皇城,殊为可疑。
张漪满脸焦急忧伤,白灼华取帕子擦拭她面上泪痕,柔声宽慰,“梅儿莫急——德王的伤势,宫中医官怎么说?”张漪摇头,眉宇间现出愤怒神色,“医官们商议纷纷,也说不出个准话,要等观测三日再定。”白灼华心头咯噔一下,“德王竟伤的这么重?”张漪怒道,“阿娘急得脸色发白,狠狠骂了医官们一顿,他们唯唯诺诺,谁也不肯确诊。才刚阿爷宣医官们见驾去了。”白灼华暗自焦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圣人这些日子真够烦心的。”劝张漪道,“德王吉人自有天相,梅儿且宽心些!”
当日白灼华出宫,城门口的禁军多过平日的三倍,进出的检查肃整严苛,官员们排着长队等候,彼此的眼神里,都闪着高深莫测的光芒。张颀遇刺着实蹊跷,难怪大家揣测纷纷。轮上白灼华时,她是皇帝亲近的红人,禁卫军倒不敢搜身难为于她,恭顺地放行。白灼华回府以后,遣人打听燕霡霂的下落,得知他昨日便离开木都,远赴海国。白灼华心底怅怅,追悔莫及。
亲王遇刺,皇城诸人的眼睛,尽数落在张颀的伤势之上,接连数日,宫中各类消息不断。白灼华听说,张颀刀伤严重,需服食新鲜的玉昙花救命。玉昙花生长在赤焰金鸟处,赤焰金鸟乃沙人圣物,它囚禁的地点十分神秘,除了皇帝以外,皇城再无人知晓。
跟着,两日以后,就在皇帝取出玉昙花、送往不盈殿的路上,刺客再次现身,夺走了玉昙花。当时守卫众多,层层包围刺客,这刺客不知用了什么手法,闪电般抽身退去,青天白日,众人眼睁睁目睹他得手逃离,竟然拦他不住。张思新龙颜震怒,吩咐宫中戒严,挨宫依次搜捕,却寻不到刺客踪影和玉昙花的下落。
所幸张颀救转回来。后来,张漪偷偷告诉白灼华,刺客夺走的玉昙花有诈,张颀服下真的玉昙花,身体逐渐恢复。白灼华心下奇怪,玉昙花还有真伪么?张漪解释说,父亲料到刺客前来夺花,所以吩咐在预先备下的玉昙花上洒了无色无味的毒药。夺走的玉昙花若被服食,只会害人,无法救人。白灼华细细思量,如此说来,刺客是冲着玉昙花而来,并非真心要置张颀于死地。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不去多想。
张颀好转迅速,皇帝张思新的咳嗽声却渐渐多了起来。每年秋风一起,朝廷便取消常朝,皇帝旧病复发,移驾白辱阁,安歇静养。这段日子,白辱阁外戒备森严,几位丞相轮流住在阁里等候传唤,皇子公主跪在门外定省问安,张思新也常常不作回答。穿梭于白辱阁的,都是医官和宦侍,皇后妃嫔和几个儿女,则被他拒于门外。张漪告诉白灼华,这样的情景一直要持续到十月过后,待张思新身体康复,才会恢复常朝。白灼华暗暗奇怪,张思新正当壮年,缘何身体如此不济?问起张漪,她也说不出道理。白灼华心里牵挂,暗暗祈福神灵庇佑圣人福寿延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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