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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在街上瞎逛,我想,不如就去看看那棵树吧。我也想再看看母亲住过的那间房。我老记着,那儿还有个刚来到世上的孩子,不哭不闹,瞪着眼睛看树影儿。是那棵合欢树的影子吗?小院儿里只有那棵树。
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是那么欢迎我,东屋倒茶,西屋点烟,送到我跟前。大伙都不知道我获奖的事,也许知道,但不觉得那很重要;还是都问我的腿,问我是否有了正式工作。这回,想摇车进小院儿真是不能了。家家门前的小厨房都扩大,过道窄到一个人推自行车进出也要侧身。我问起那棵合欢树。大伙说,年年都开花,长到房高了。这么说,我再也看不见它了。我要是求人背我去看,倒也不是不行。我挺后悔前两年没有自己摇车进去看看。
我摇着车在街上慢慢走,不急着回家。人有时候只想独自静静地呆一会儿。悲伤也成享受。
有一天那个孩子长大了,会想起童年的事,会想起那些晃动的树影儿,会想起他自己的妈妈,他会跑去看看那棵树。但他不会知道那棵树是谁种的,是怎么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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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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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腿瘫痪后,我的脾气变得暴怒无常。望着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我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听着听着李谷一甜美的歌声,我会猛地把手边的东西摔向四周的墙壁。母亲就悄悄地躲出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听着我的动静。当一切恢复沉寂,她又悄悄地进来,眼边红红的,看着我。&ldo;听说北海的花儿都开了,我推着你去走走。&rdo;她总是这么说。母亲喜欢花,可自从我的腿瘫痪后,她侍弄的那些花都死了。&ldo;不,我不去!&rdo;我狠命地捶打这两条可恨的腿,喊着:&ldo;我活着有什么劲!&rdo;母亲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忍住哭声说:&ldo;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rdo;可我却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病已经到了那步田地。后来妹妹告诉我,她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来覆去地睡不了觉。
那天我又独自坐在屋里,看着窗外的树叶刷刷啦啦地飘落。母亲进来了,挡在窗前:&ldo;北海的ju花开了,我推着你去看看吧。&rdo;她憔悴的脸上现出央求般的神色。&ldo;什么时候?&rdo;&ldo;你要是愿意,就明天?&rdo;她说。我的回答已经让她喜出望外了。&ldo;好吧,就明天。&rdo;我说。她高兴得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ldo;那就赶紧准备准备。&rdo;&ldo;唉呀,烦不烦?几步路,有什么好准备的!&rdo;她也笑了,坐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ldo;看完ju花,咱们就去&lso;仿膳&rso;,你小时候最爱吃那儿的豌豆黄儿。还记得那回我带你去北海吗?你偏说那杨树花是毛毛虫,跑着,一脚踩扁一个……&rdo;她忽然不说了。对于&ldo;跑&rdo;和&ldo;踩&rdo;一类的字眼儿,她比我还敏感。她又悄悄地出去了。
她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邻居们把她抬上车时,她还在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我没想到她已经病成那样。看着三轮车远去,也绝没有想到那竟是永远的诀别。
邻居的小伙子背着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艰难地呼吸着,像她那一生艰难的生活。别人告诉我,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ldo;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rdo;又是秋天,妹妹推我去北海看了ju花。黄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洁,紫红色的花热烈而深沉,泼泼洒洒,秋风中正开得烂漫。我懂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妹妹也懂。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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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o;文革&rdo;记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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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有件事总在心里,不知怎么处置。近日看《干校六记》,钱钟书先生在书前的小引中说,若就那次运动(当然是指&ldo;文革&rdo;)写回忆的话,一般群众大约都得写《记愧》。这话已触到我心里的那件事。钱先生却还没完,接着写道:&ldo;惭愧常使人健忘,亏心和丢脸的事总是不愿记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记忆的筛眼里走漏得一干二净。&rdo;我想,到了把那件事白纸黑字记录下来的时候了,以免岁月将其遗失。这样,也恰好有了篇名。
1974年夏天,双腿瘫痪已两年,我闲在家里没事做。老朋友们怕我寂寞常来看我,带书来,带新闻来,带新的朋友来。朋友的朋友很容易就都成了朋友,在一起什么都谈,尽管对时势的判断不全相同,对各种主义和思想的看法也不再能彻底一致。那年我二十三岁,单单活明白了一点:对任何错误乃至反动的东西,先要敢于正视,回避它掩盖它则是无能和理亏的表现。除此一点之外,如今想来是都可以作为记愧而录的。
先是朋友a带来了朋友b。不久,b带来三篇手抄本小说给我看。现在记得住标题的只有《普通的人》一篇。用今天的标准归类,它应该属于&ldo;伤痕文学&rdo;,应该说那是中国最早的&ldo;伤痕文学&rdo;。我看了很受震动,许久无言,然后真心相信它的艺术水平很高和它的思想太反动。这样的评判艺术作品的方法,那时很流行,现在少些了。b不同意我的看法,但我能找到的理论根据比他的多,也比他的现成而且有威力。
&ldo;中间人物论&rdo;呀,&ldo;写阴暗面&rdo;呀,&ldo;鼻涕和大粪什么时候都有&rdo;呀,&ldo;阶级立场&rdo;和&ldo;时代cháo流&rdo;呀,等等,足令b无言以对或有话也不再说了。我自视不是人云亦云者流,马列的书本来读得不算少,辩论起来我又天生有几分机智,能为那些干瘪的概念找出更为通顺的理由,时而也让b陷入冥想。现在我知道,为一个给定的结论找理由是一件无论如何可以办到的事。b为人极宽厚,说到最后他光是笑了,然后问我能否把这些小说给复写几份。我也显出豁达,平息了额与颈上暴涨的血管,说这有什么不行?一来我反正闲得很,二来我相信真理总是真理,不会因为这样的小说的存在而不是真理了,存在的东西不让大家看到才是软弱或者理屈。我们一时都没想起世上还有公安局。
我便用了几个上午帮他抄那些小说。抄了一篇或者两篇的时候,我忽然抄不下去,笔下流出的字行与我的观念过于相悖,越抄心里越别扭起来,竟觉得像是自己在作那小说。心一惊,停一会儿,提醒自己。这不是我写的,我只是抄,况且我答应了朋友怎么能不抄完呢?于是又抄,于是又别扭又心惊,于是自己再提醒自己一回,于是……终于没有抄完,我给b写信去,如实说了我再不想抄下去的原因。b来了,一进门就笑,依然笑得宽厚,说那就算了吧,余下的他另想办法。我便把抄好的和没抄的都给他拿去。
不久就出事了。b把稿子存放在a处,朋友c从a处拿了那篇《普通的人》到学校里去看,被她的一个同学发现并向有关部门报告了。c立刻被隔离审问,那篇稿子也落在公安人员手里。我们听说了,先还只是为c着急,几个朋友一起商量怎么救她,怎么为她开脱罪责。想来想去,不仅想不出怎么救c,却想起了那稿子上全是我的笔迹。这时我还未及感到后果的严重,便并不坚决地充了一会儿英雄,我说干脆就说是我住院时从一个早已忘记了姓名的病友那儿抄来的吧。几个朋友都说不好,说公安局才不那么傻;我也就不坚持。几个朋友说先别急,等a和b来了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当然,最好的办法是眼前的祸事梦一样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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