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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长才大叔脸上的每一条粗的或浅的,横的或纵的皱褶里,都溢出欢悦的浪花来了。同样,心里的欢乐表现在这张脸上的时候,也是十分显露的。他不会像有些城府很深的庄稼人那样,不但会隐藏苦衷,也会隐藏喜悦。他的一切都时时表现在那张黑红色的皱皱巴巴的脸上。有两辆汽车同时来装他的石头,而且是指名道姓地要装他曹长才的石头,而且说好要把他堆积在沙滩上的那一堆石头全部买走、拉完,不仅解决了他给儿子订婚的彩礼钱,更有一层不便说破的隐情,那就是:他感到脸上有光彩了!
他既没有门路疏通任何可以卖掉石头的渠道,又是笨手笨脚无法追拦汽车,捞下的石头就堆积在沙滩上。在这远离曹村村庄的沙滩上,捞石头的庄稼人,既是嫉妒又是眼红那些有门道找来汽车卖石头的人,也是既嫉妒又眼红那些手脚灵便而能拦住汽车的人。无法卖掉石头的曹长才,太无能了,倒被人瞧不起了。
现在看吧!曹长才的石头有人指名道姓来买罗!同时有两辆汽车,而且说定全部买走罗!曹长才被冷落在沙滩上的无人问津的局面打破罗!他咂着过滤嘴纸烟,把一只手叉在瘦细的腰里,挺起胸瞅着沙滩上下的庄稼人,瞅一瞅升上山顶的太阳,像是一位有学问的人在欣赏小河川道初冬清晨的自然景致哩!
现在,三三两两的庄稼人,手里掂着馍馍,利用吃贴晌的歇息时间,悠闲地转游到长才大叔的罗网跟前来了,很关心地询问卖掉了多少立方,那两位司机是什么单位……云云。
“哈呀!你看我这号瓷锤愣种!”长才大叔恍然大悟,拍着自己的落满尘土的脑袋,“居然忘记了问问人家是啥单位……”不管怎样,有这么多曹村的乡党到他的罗网前来拉话,是一种荣耀。他连忙掏出招待司机时吸剩的过滤嘴“金丝猴”香烟,一次抽出五六根,硬塞给众人,不接也不行。
润生坐在旁边的沙滩上,看着长才大叔的举动,未免有点可笑,却也终究使人高兴,作为一个庄稼人,长才大叔在这里,可以挺起腰和那些庄稼人说话了……
一连三天里,两部国产的“黄河”大卡车,往返十余次,把长才大叔和润生的所有积压的石货,装完揽净了。三天里,长才大婶把糯米酿制的老糟酒坛子,搬到沙滩上来了,红壳或绿壳的热水瓶摆下四五个,给那些司机和装卸工们冲老糟酒喝,如同过喜庆的大事一样,这种热气腾腾的场面,震住了沙滩上所有的捞石头的庄稼人,谁能有幸一次卖掉七、八十立方石头呢?曹长才真是洪福洪财一齐发。那些或多或少都积压着存货的庄稼人,终于弄明白了缘由,把馋急的眼睛从长才有苦相脸上,移到十八岁的哥哥曹润生的紫红光亮的椭圆形脸上来了……
年轻的司机和曹润生已经成为很要好的朋友了,这是最后一次到曹村的沙滩上来拉石头,车装好以后,他给润生留下了单位的地址,热情地邀请润生到西安去的时候,一定要去找他。润生感动地点点头,送他上车。年轻司机刚一坐进驾驶楼,就大呼小叫着伸出头来:“啊呀!润生,你的信,我差点给忘了!”
润生接过信来,一看信封上的笔迹,心里一热,那信是晓兰托司机捎过来的。他当即撕开,只有一张纸条,写了短短的一行小字,约他今晚到管理站去。他把信塞进裤兜,跳上踏板,钻进汽车,坐在年轻的司机旁边:“捎我到三岔路口”
“赴约会呀?”年轻的司机笑问。
“对。”润生第一次公开了自己的秘密,又从窗孔探出头,“长才大叔,把我的铁锨捎回家去……”
汽车从曹村的河滩里开过去,落完了叶子的一排排白杨从窗前闪过,灰色的雾霜从地上升腾起来,朝树梢上弥漫。润生的心在胸膛里,随着飞驰的汽车在狂跳。
“开得真快!”
“你着急,我也着急嘛!”
“急着回家训练儿子踢足球吗?”
“今晚电视转播国际足球比赛录相。”
“晤……”
润生也是第一次觉得,迷人的足球比赛现在失去吸引力了……“你没有吃晚饭。”
“我从河滩直接来的,铁锨让别人捎回去。”
润生坐在床沿上,老老实实地告诉她,他没有吃晚饭。晓兰揭开火炉上的小铝锅,热气蒸腾中,端出一盘菜,又端出一碗包子,放在桌上,问:“你吃面条不?挂面是现成的……”
润生摇摇头,已经抓起一个包子:“有肉包子吃,面条就省下吧!”他想说得调皮点儿,却不见晓兰笑,他也不管,大嚼起来。
“我记得在县上赛球时,你爱吃甜食。”晓兰说着,又从五斗桌的下边,取出一包蛋糕来,解开,摊在润生面前,“你随便吃吧!”
“还有什么好东西呀?全拿出来吧!”润生畅快地吃着,故意逗晓兰,“我可真是饿……”
润生还没说完,看见晓兰取出一瓶啤酒,揭掉盖子,正要往玻璃杯里倒,他抢上一步,一把抓住瓶子,说:“你忘了?我喜欢对着瓶口喝……”
晓兰爱抚地瞅着他:“怎样喝,还不都是酒味吗?”
“你可不知道哇,对着瓶口喝来才解馋。”润生说,“你也吃呀!”
“我吃过了。”晓兰说,“这是给你预备下的。”
“你该是陪着我吃。”润生逗她说,“那才像是……一家人。”他想说“夫妻”,终于有点羞,没有说出口。
晓兰腾地红了脸,低了头,没有吭声。
润生发觉了,晓兰变得腼腆了,说话声音低了,不像过去和他说话时的那种慡朗的声调了,也没有那高八度的嘎嘎嘎的笑声了。她现在在他面前,完全表现出一种贤惠的妻子的温柔和娴静。他倒觉得别扭,干嘛要那么压低声儿说话呢?干嘛笑的时候只抿一抿嘴角而不出声呢?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样的规矩?
晓兰却在炉子上给他熬茶了。
“晓兰,你不吃也罢,你坐在我跟前。”润生说,“我在沙滩捞石头,总不由得瞧瞧咱俩坐过的河堤……”
“我把茶冲好,就来。”晓兰依然不为他的挑逗而动心,说,“就好。”
他吃着,喝着,一碗包子吃光了,一瓶啤酒喝净了,打着饱嗝,双手接住了晓兰递上的酽红的茶杯。
“你吃饱了没?”她深情地瞅着他问。
“这样好的招待,我还不吃饱吗?”他笑着说,同样深情地瞅着她,她却把眼睛避开了,装着收拾碗碟,转过身去。这一瞬间,他发觉她好看的眼睛里隐藏着忧郁的神色。他说,“你坐下,让我好好看看你,忙着收拾那些碗碟做啥?”
她却从床头的箱子里,取出一只包袱,解开,把一件新衣服送到润生面前:“你试试,看看合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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