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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了不起的盖茨比9（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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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海湾上有一个雾笛在不停地呜呜响着，我在可怕的现实与恐怖的噩梦之间疲于奔命，像是一个垂危的病人，整整一夜我都无法入睡。天亮时分，我听见一辆出租汽车开上了盖茨比的车道，我立刻从床上跳下来快速穿上衣服，我觉得我有事要马上警告他，刻不容缓，早晨再见面就来不及了。

他的大门还开着，我进去后，发现他在门厅里的一张桌子旁边站着，身子几乎全都靠在上面，不知是由于沮丧还是睡眠不足，他看起来已是精疲力竭。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一直在那儿等着，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有气没力地说，“大约四点钟的时候她走到窗口，站了几分钟，然后就把灯关掉了。”

接下来我和他穿过一排排的大房间就为了找香烟，我们推开有帐篷布那么厚的门帘，然后在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墙壁上一阵乱摸寻找着电灯开关，有一次我甚至咣啷一声摔在一架幽灵般的钢琴的键盘上，钢琴发出一阵杂乱无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响。我第一次觉得他的别墅大得无边。到处都是成堆的灰尘，多得不可思议，所有的屋子都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发霉的气味，仿佛有许多年没开窗透气了。最后我们终于在一张陌生的桌子上找到了一盒发霉的香烟，事不凑巧，里面还只有两根干瘪丑陋的纸烟。没有办法，我们一人一根，打开客厅的落地窗坐了下来，对着外面沉沉的黑夜喷吐烟圈。

“你应当离开一阵子，”我说，“不用说，他们肯定会追查到你的车子，到时恐怕……”

“你是说要我现在离开？”

“是呀，要么到大西洋城[168]去，要么往北到蒙特利尔[169]去，反正到其他地方至少待上一个礼拜。”但他拒绝考虑我的建议，他不能撇下黛西不管，他要知道她会作出什么决定，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他一定要尽力抓住它。其实，我也不忍心叫他撒手。

就是在那个夜里我知道了他过去的一些经历，知道了他在丹·柯迪身边度过的离奇岁月。我想那时他可以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因为“杰伊·盖茨比”已经被汤姆的恶意彻底毁灭，他已经彻底灰心，心中的狂想也就此停息。不过他惟一想谈的是关于他和黛西的往事。

她是他所认识的第一个“好姑娘”。他为她神魂颠倒。在此之前他也曾以各种深藏不露的身份接触过一些类似的“好姑娘”，但每次他都感觉有所隔膜，一层无法穿透的无形的墙挡在他们之间，因此他从未真正恋爱过。

自从第一次认识她后，他就开始频频上她家去，起先为了掩饰尴尬，他还和泰勒营的其他军官一同去，后来渐渐相熟，就独自前往。她的家使他备感惊异，他以前从来没进过如此美丽的住宅。这房子充满了扣人心弦的神秘气息，它似乎在暗示楼上还有更多、更美丽而且更凉爽的卧室，走廊里每一处都有愉快而精彩的活动，都有一段浪漫的故事，它们可不是用熏香草保存起来的，不是霉烘烘的，而是无比鲜活的，就像刚刚问世的雪亮的汽车，或是鲜花还未枯萎的舞会。但是它之所以有一种让人不胜向往的强烈的情调却是由于她住在那里，尽管这所房子对于她是平淡无奇的，就像军营里的帐篷已让他习以为常一样。不知有多少男人爱过黛西，这在他眼中抬高了她的身价，使他为之激动不已。他感到他们仍在她家里走动着，到处都有迹象来证实他们的存在：空气中浮动着仍在颤动的爱情的阴影和回声。

然而，他深知他能够出入黛西家纯属偶然。也许作为杰伊·盖茨比会有一个远大前程在全心地等着他，但是到目前为止他仍然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权力和地位的年轻人，而且，那件惟一可以证明他的些许荣耀的军服随时都有可能从他身上脱落，那时，他的境况将更加窘迫。因此他对他可能得到的东西极尽掠夺之能事，可以说，为此他充分利用了他的时间，不久以后，终于在一个静悄悄的十月的夜晚他占有了黛西，而这种行为恰恰证明了他连摸摸她的手的正当权利都没有。或许他应该因此而看不起自己的，因为要不是靠了欺骗的手段，他是不可能占有她的。我这样说并非是指他利用了他那并非实有的百万家财，而是他有预谋地给黛西制造一种假象，使她相信他跟她是门当户对，相信他有足够的能力照顾她，相信他能给她带来幸福。事实上，他完全缺乏这种能力——他背后并没有一个宽裕的家庭背景，而且只要讨厌的政府一纸令下，他随时都可能被调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里去，使她对他的信任全盘落空。

但是事情发展的最后结果使他无须这般自责，他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起先很可能只是想及时行乐，然后抽身一走了之，但是现在一个变化出现在他身上——他发现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献身于追求一种理想。他知道黛西并不是个普通女子，他强烈地感觉到她很不一般，但这种不一般的程度他始终不可把握。他觉得他已经和她结了婚，但也仅此而已。她又回到了她那豪华的住宅里，回到她那幸福美满的生活，他感觉她顿时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他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

两天以后再度见面时情势似乎发生了180度的大变化，这一次反而是盖茨比显得心慌意乱，仿佛上了当受了骗。灿烂的星光如水一般浸着她家的凉台，她着了凉，因而她的声音比平时更沙哑，更让他着迷。她转过身给他送上她那奇妙、动人的芳唇时，时兴的长靠椅的柳条在后面发出不安分的吱吱的声响。一套套时装可以使人保持永远的清新，无穷的财富可以拘禁又可以同时保存青春和神秘，在那个晚上，盖茨比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切。他意识到，黛西就像新月一样皎洁，在一切普通人正在进行残酷的生存斗争时，她傲然地安居其上。

“当我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她以后，你知道我是多么地惊讶，真是没法向你形容，老兄。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希望她甩掉我算了，但她没有那样做，因为她也爱我。她认为我知道得很多，其实是因为我知道的和她知道的不一样……唉，我就成了那样子，每一秒钟都在情网里越陷越深，完全不能自拔，把曾经有的雄心壮志扔在一边，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在乎了。既然从未告诉她我打算要做的事之中我能得到更大的快乐，那么又有什么必要真的去做这些事呢？”

在他动身去海外参加战争的前一个下午，那是一个寒冷的秋日，屋子里的火燃得很旺，黛西的两颊被映红了。他默默无言地把她搂在怀里很久很久。在他的怀中，她不时地动一下，他也随之稍稍变动一下他胳膊的姿势，有一次他还俯下身去吻了吻他那乌黑发亮的秀发。这个下午已经使他们平静了下来，她的无言的嘴唇掠过他上衣的肩头，要么他轻柔地触一触她的指尖，仿佛她正在沉睡之中，即使在这一个月的相爱中他们俩也从来没有像这样心心相印过，也从来没有像这样亲密无间地互诉心曲。他们仿佛要在他们的记忆里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深刻印象，以便为第二天就要开始的漫长的离别作好准备。

在战争中他表现极佳，还没上前线他就已经是一名上尉，经过阿贡战役后，他就被晋升为少校，担任师机枪连的连长，可谓是一帆风顺。停战后他为申请回国而急得快要发疯了，结果却被送进了牛津。黛西信中不断流露出来的绝望和抱怨使他心烦意乱起来。她不理解他为什么不能回来。她感觉到外界施加于她的强大压力，因此她尤其需要见他，需要有他在她身边，需要他不断地安慰她，对她所做的事完全表示赞赏。

黛西毕竟还很年轻，而且她的世界里充满了鲜花、势利而快乐的时尚和音乐——就是这些音乐决定了当时的步履，谱写新的曲调来抒发人生的欢愉和哀愁。萨克斯管通宵达旦呜咽着《比尔街爵士乐》那伤心至极的悲叹，与此同时有楚楚动人的面庞飘来飘去，像是被忧伤而凄凉的喇叭吹落在舞池里的片片玫瑰花瓣，还有一百双金舞鞋踏起的阵阵尘土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每天的晚茶时分一过，总会有一些房间由于这种狂热而处在不停的震颤中。

在这个若明若暗的世界里，随着社交忙季的到来，黛西又开始活跃起来。她又重新每天和五六个男人约会五六次，直到黎明时分才疲倦不堪地倒在床上就寝，晚礼服的珠子和绸纱丢在她床边的地板上，同萎谢的鲜花纠缠在一块。她感到要立刻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事不容迟，她内心深处渴望作出一个决定，而且促使作出这个决定的必须是一股可以把握的力量——比如金钱啦、爱情，等等，只要是能够切实打动她的东西。

四月的时候，那股力量终于由汤姆·布坎农带来了。他不仅身强体壮，而且腰缠万贯，这使黛西心里感觉踏实，有一种幸福感和安全感。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黛西犹豫的心终于作出了决定，它决定选择汤姆·布坎农，这个好不容易作出的决定使她感到如释重负。收到这封信时，盖茨比还身在牛津。

这时长岛上已经破晓，我们走过去打开了楼下的其余窗子，让由灰白渐渐变成金黄的光线到达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中浮动着一种缓慢的愉快的动静，还不能说是风，但足以预示着一个凉爽的天气。一颗露水忽然反映出一棵树的影子，而在蓝色的树叶中精灵般的鸟儿开始引亢高歌。“我可以确信她从来没有爱过他，”盖茨比在一扇窗前掉过身来，望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挑战的意味，“我告诉你，老兄，她今天下午太紧张了。他污蔑我，把我说成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大骗子，他说这些话的方式把她吓坏了，结果她连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坐了下来，闷闷不乐的样子。

“也许她爱过他一阵，不过那只是在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也正是在那时她爱我爱得更深，你能明白吗，老兄？”接着他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不管怎样，”他说道，“这纯粹是个人的事情。”

对这句话你是如何理解的呢，难道说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中含有某种强烈的尚不为人知的激情？

他从法国回来后，汤姆和黛西还在结婚旅行的途中，他的军饷所剩的钱只勉强够路费，于是他用这笔钱坐上开往路易斯维尔的车子，开始了他痛苦不堪而又身不由主的故地重游。他在那儿把当年他俩在11月的夜晚并肩散步的街道从头走了一遍，又重访了他俩那时开着她那辆白色跑车去过的一些偏僻地方，这花去了他一个礼拜的时间。正如黛西家的房子在他眼里比任何别的一间房子都要神秘和美丽，现在路易斯维尔这个城市本身，尽管她已不再置身其中了，但在他眼里还是别具一种忧郁的美。

他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忽然觉得，要是他花更大的精力去找的话，他很可能会找到她的，然而现在他却放弃了寻找，抛下她走了。三等车里又热又挤——他现在已是身无分文了。他走到车上敞篷的通廊里，坐在一张折叠椅上，接着在窗外的车站掠过去了，一幢幢他不熟悉的建筑物的背面也移动着过去了。然后春天的田野出现在眼前，一辆黄色电车在旁边并排飞驰了好一会儿，说不定电车上就有某个人曾无意间在街头瞥见过她那张令人心神摇荡的脸庞，谁说没有这种可能呢？

铁轨拐了个弯，车子现在背对着落日开着，落日浑圆，红得让人怜惜，仿佛在为这个她曾生活过的、正在慢慢消逝的城市祝福。他绝望地伸出手去，像是要从空气中拽出一把什么东西，从那个因她而成为最美的地方打捞出岁月的一个碎片。但是尽管他泪眼模糊、无限留恋，但一切都飞逝而去，他心痛地意识到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其中的一部分，那最新鲜最美好的一部分，永远无可挽回地失去了。

等我们吃完早餐蹓跶到外面阳台上时已是九点了。才一夜工夫，天气就变凉了，吸一口空气就能闻出其中的秋意。园丁是盖茨比的老佣人中惟一留下来的，他走到台阶前面。“我想今天就把游泳池里的水都放掉，盖茨比先生。马上就要落叶了，不放掉水的话它们肯定会把水管子堵住。”

“今天就算了吧，”盖茨比答道。

我低头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随即站了起来。“再过12分钟我那班车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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