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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湘英轻轻将千叶忠信放下,目光在他含笑的遗容上凝视了片刻。他知道自己恨不下来。他拒绝了千叶忠信在他心中的印象,也拒绝了“千叶忠信”这个名字。千叶忠信极可能随着这个人大脑的死亡一同消散。从此,每当他回想起这个人时,他总会把他称为“寻找女儿的父亲”。
他与严黄一同折返到众人处,看着梅若虎的尸体又再黯然伤神。“英哥。”潘德念与吕湘英相互拥抱,“别太难过了。”他劝着别人,自己却忍不住伤感。尽管他与梅若虎在“逐日”号上曾因一封信有过口角,事后彼此亦甚少交流,但一条人命说没就没,脆弱得就像一张纸,相信任谁在一时半刻之间也难以接受。
这时,汤兰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均匀地酒在梅若虎身上。严黄问:“这是什么意思?”汤半垂着头,又抓起第二把土洒上去。“活在黄土上,死在黄土下。既然来不及为他挖个坟头,也该意思一下。”
严黄点了点头,也学汤兰一样,抓土洒在梅若虎身上。吕湘英看得出,严黄在看梅若虎的遗体时,眼神里有某种莫名的凄楚。如果说他真的是傀儡,则只能说他的演技实在太好了。“吕船长,”正当吕湘英的目光逗留在他脸上看得出神的时候,他突然说道,“咱们的事也该了了。”随即从背后抽出一柄军刀掷于地上。那是吕湘英向梁叔示好的时候放下的,杨处寒在救他的时候顺手带了回来。
吕湘英知道严黄的意思,却没有拾刀。“怎么了?”严黄从杨处寒手上接过一柄匕首,“你既然对我身份存有疑问,而对我的解释又不是很满意,那么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你我之间只留一个。——杨处寒,待会如果我死在吕船长手上,你万万不能为难他。你必须和他找到他们的合同,验证了他们的签名才可再定夺。如果证明他们是干净的,你必须团结他们。要知道现在干净的人已经不多,彼此间不能再内斗。还有,帮我告诉我老婆,我爱她。”
“你……你不会有……有事,我……我有信心。”
严黄扬起嘴角一笑。“你可别忘了人家可是职业军人。”他见吕湘英沉默不语,又毫无动,便提醒他:“吕船长,你就没有什么事要交代给潘先生或者汤小姐吗?”
吕湘英深呼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时汤兰却接过话:“对你身份存有疑问的还有我,就让我先来。”说着,便俯身去拾刀。吕湘英正要制止她,严黄却先开了口。“等下!”他环顾吕、潘、汤三人,“你们要是三个人都怀疑我的身份,我岂不要跟你们车轮战?我觉得还是先投个票表示一下立场,然后根据立场大家决个生死就好了。”
“中。”汤兰说,“但谁都不能用枪。”
“可以。”严黄说,“首先,杨处寒对我是肯定没有怀疑的,所以他跟我同一立场。——是不是?”他看着杨处寒问。
“是……是的。”
“好。”严黄继续说,“那么问题是,你们三人是都怀疑我还是只有吕船长和汤小姐?”这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着潘德念。
“我……我……我能中立吗?”潘德念支支吾吾地说。
“你不怀疑我吗?”严黄说,“你不怀疑杨处寒吗?你就安心跟一帮傀儡生活吗?你在这种时候选择中立,说不好吕船长也会怀疑你。”
“够了!”吕湘英终于按捺不住,四周顿时回荡起他的声音。“你非得要闹这种小孩子脾气吗?照此下去,我们还有谁能活命?”严黄装恍然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没发现这个问题呢。是啊,你怀疑我,我怀疑你,最后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傀儡,那能怎么办?开干呗,拼个你死我活就好了。我现在就是想告诉你,没有任何根据,全凭推断的怀疑,放在这世道下就是小孩子脾气。所以我们为什么会有签名这个环节,因为那就是目前唯一的根据。”
见吕湘英无言以对,严黄又说:“怎么样?你到底决定好了没有?”
吕湘英不禁叹了口气,他觉得这“游戏”太难玩了,渐渐陷入了纠缠不清的境地。事情原本挺简单,判断某人是否傀儡的机制也是非黑即白。然而,就因为自己的签名未能被证实与原有字迹相符,事情就变得越来越复杂。直到他开始怀疑严黄,他就连严黄所说的一切也一并怀疑。特别是所谓的字迹辨认法。试问这一方法的提出者如果就是傀儡,那还能相信吗?不料在与梁叔的交涉中,对方竟要求自己执箸夹物。他感觉到“提笔签字”与“执箸夹物”之间颇有微妙的同工之处,似乎侧面说明字迹辨认一法确实有效。倘若真的有效,那么严黄的嫌疑几乎就可以消除,毕竟傀儡不可能主动暴露这么大的弱点。可是转念又想,梁叔毕竟处心要谋害自己一行人,他提出的方法可信程度极低。只是倘若不信梁叔的方法,则严黄的方法就找不到半个参照物,但若用梁叔的方法去参照严黄的方法,则是以谋害过自己的人去参照救过自己的人,实在是讽刺至极。
种种事情在他心中纠缠成一团乱麻,既斩不断,也解不开。到最后,他索性摒弃自己所有推论,只根据人们的行为去分辨敌友。如此一来就简单得多了,严黄救了自己,是友;梁叔杀了梅若虎,是敌。根据此论,他再往后推断:既然严黄是友,他所提出来的辨认法自然是真的。如果硬要找什么参照物,梁叔的方法便是当仁不让,毕竟如果他要戏弄自己,方法有很多,可偏偏就是“执箸夹物”。然后由此再推,严黄既然暴露了傀儡这么大的弱点,那他的嫌疑理当尽数消除。
所以他对严黄说:“我信你。”他拾起地上的军刀,别回腰间,“除了你看见那怪物之后颇为异常的行为之外,我找不到任何可怀疑你的理由。而且对于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那点怀疑根本微不足道。”
严黄皱紧的眉头顿时松开,报以一笑。“他妈的,吓死老子了。我还以为你真要跟我干起来呢。”他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如果你真的要动手,老子保证撒腿就跑。我可没跟当兵的交手的能耐,哪怕你身上有伤,我也没那胆量。哈……”他本来想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一想到梅若虎死于非命,他就把笑声全都咽下了肚子。
他转身跟杨处寒说:“走吧,咱们睡觉去。我他妈快累死了。”便往旅馆走去。吕湘英看着不解,蹒跚着拦在他跟前,“你别告诉我,你要到那家旅馆里睡。”
“放心吧。”严黄打了个哈欠,“谁他妈还会回来?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再说,我们会安排守夜,哪怕真有人来,我们也可以提前做好准备。”
尽管吕湘英心里还是惴惴不安,但放眼四周,旅馆似乎是最好的选择。而且走了这么远的路,又碰上各种事,众人也确实困顿不堪。考虑再三,吕汤潘三人也就只能随严黄到旅馆里过夜。
为谨慎起见,他们选了楼层最低、离楼梯最近的客房合宿,然后安排人手轮流守夜。吕湘英因梅若虎的死始终耿耿于怀,一夜都在窗台前远远看着梅若虎的尸体,直到黎明时才感困乏睡去。庆幸是一切如严黄所言,这夜再无事故。
吕湘英直睡至正午方醒。不料一觉醒来,竟发现客房中只剩下自己,心中顿时冒出不祥的念头。他不敢大声叫唤,但并不是因为怕引起什么人注意,而是担心就算自己叫了,也无人回应。他努力克制内心的不安,不停地跟自己说,他们不会丢下自己的。然后霍然从地上爬起,不料伤口一痛,又摔在地上。
如此一来,他的脸色更是白如死灰。他好像发现了别人抛弃自己的理由。伤患,不仅是个人的负担,也是团队的负担。现在这世道人人自危,俗语有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自己与他们非亲非故。但他感性的一面又不停安慰自己,大家毕竟出生入死过,感情不至于那么脆弱。然而他又想到,严黄跟自己不过三四天交情,再加之昨夜大家有过不愉快的经历,这点所谓交情实在不值一提;而汤兰和潘德念虽说是同船十年,但毕竟是在休眠中度过,说到底实无多少感情可言。
他越想心中越怕,勉强撑起身子,朝窗外望去。晴天朗日之下,哪里有半个人影,唯一的熟人,就只有仍覆盖着泛黄桌布的梅若虎的遗体。他心有不甘,又走出客房,然而走廊上也空无一人。再蹒跚至楼梯旁,竖起耳朵去听,也是声息全无。他顿时颓坐在地,神情呆滞,目光凝固,脑海中一片空白。
完了。他心里想。接下来该怎么办?虽然天大地大,但哪里还能容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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