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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镔铁城（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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蝌蚪远远地看见，其中一个铁匠是个大个儿，估计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个儿，两个肩头长满了肌肉疙瘩，面孔和肩膀被炉火和锤子迸起的铁屑烘染得黝黑。他脑门方方的，一簇乱蓬蓬浓黑的头发下面，生着一双孩子气的大眼睛，火星一样明亮。他颌骨宽大，发出笑声和喘息声来，就像他那巨大的风箱在狂欢和呼啸；当他以力气十足的姿态抡起臂膀，每一下都充满了力量。在这许多铁器作坊周围，还围绕着许多矮小的房子，它们一个挨着一个，排成有序的正方形，窄小的巷道夹杂其中——那是他们安身之所。

在这样乌烟瘴气的天空之下，蝌蚪十分怀疑那些工匠能不能看见日光。他们往返于作坊和自家之间，在出入的时候挤满街巷，如同成群的工蚁。这里没有胥吏，没有鞭子，没有士兵，没有人强迫他们看着王室的大船驶过。汉中王不需要在这个地方展示权威，蝌蚪终于意识到，这些人生来就是被驯服的。

“这些都是工匠啊。”蝌蚪哑着嗓子小声说道，想起了那些水灵族轻巧谈论过的名称，“他们制造了铁锅、农具、菜刀和——”

“还有宝剑、腰刀、长矛、箭头、盔甲。”疏月接着说，“这里的产品不只可以满足我们自己，这里的产品沿着水路还一直卖到东边江左之地，如果没有这里的铁器战争可能一天也打不下去。”

但是，除了烟尘，他们一无所得。

“他们怎么不离开呢？”

疏月耸了耸肩：“这种生活方式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无数世代了，在他们眼里，生活只有这一种模样。大部分工匠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他们的小巷，他们只从事生产甚至可以不用服任何谣役，不用从军。”

蝌蚪觉得他们的生活比战争可怕多了，如果连从军行伍都不能。他们的生活简直太悲惨了，相比天天住在这里小木盒子里，就连去打仗都是个更好的选项。然而就算这个他们也不被允许。

如河边的其他景物一样，作坊也渐渐看不见了，那景象却仍然留在蝌蚪心里。一定不能忘记这些，蝌蚪莫名就这样觉得，一定不能忘记他们。

当另一片俱妙林出现的时候，星星升了起来，在星光灿烂之下，正是汉中城。一开始蝌蚪根本没看见汉中，还以为那些光亮来自闪烁的星星。但是当大船驶得越来越近，蝌蚪的下巴都要掉了。

一座两层的大桥——汉中城桥横跨宽阔的河面，将两座城池连接起来。蝌蚪觉得这桥有几百尺长，在火把和灯笼的照明下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商店和小铺子固定在桥体上，悬离于水面三十多尺。蝌蚪恰好能看见那上面的水灵族，他们喝着酒，吃着美食，在属于他们的世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在桥的下层，人和车都穿梭着，那些马车上挂着的灯笼宛若夜色中划过的彗星。

桥的两端各有大门，两座城池的防区被围墙围了起来。在东岸，三座高塔拔地而起，像剑一样直刺向天空，每一座顶端都冠以闪闪发光的铜葫芦。砌着鹅卵石的街道沿着起伏的河岸铺设，连接着桥上的建筑和外城门，大多数货车和行人都在那里行驶漫步。

那些城墙和丹景宫的一样，也是是一派深宫高墙的风格，但是周围增设了高高的箭塔和其他设施。城墙上有巡逻队，但他们的羽衣并非禁卫军所独有的火红色，也非普通侍卫所穿的全黑色，而是暗银色和霜色，几乎和四周的城池景致融为一体。。

汉中城建造的意义是抵御战争，不是享受和平。这里有军事要塞的风格，意味着在建设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这里要面临战争的可能性。如果一旦有事，这里一定会是最坚固的堡垒。

在河的西岸，蝌蚪凭着画屏夫人之前对自己的描叙，认出了紫霄宫和摘星楼。它们都是由巨大的榆木和耀眼的霜色大理石建成的，而且尽管遇袭后才过了一个月，就已经完全修复了，看起来像是永远都坏不了似的。

与它们侧翼相接的是碧霞祠，蝌蚪只是稍稍看了几眼就立刻认了出来。画屏夫人曾经说，那是临着山坡直接凿出来的，是霜色山石的一块“活体”。黄铜和汉白玉装点着四周的围墙，光芒四射，光彩夺目。

蝌蚪仔细打量着汉中城桥的两端，试图看明白这里的门道，但就是不能彻底理解这个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所在。在头顶上，飞檐斗拱好像嵌入云霄一般，屋脊的两侧有两条龙，张着大嘴咬着屋脊，张牙舞爪，活灵活现。屋檐是用斗拱结构搭成的，四周都是排列整齐的斗拱，像牛头，也像孔明锁，全是木头，竟没有一个钉子，看上去严谨、结实而灵巧。四个屋顶角向上翘起，雕画有各种兽图，五颜六色，栩栩如生。屋檐下面用六根大柱子支撑着，使大殿巍然屹立。

蝌蚪原本以为丹景宫已经是个奇迹了，不过显然她还根本不懂“奇迹”这个词的意义。

然而，蝌蚪却在这里找不到任何一点能称之为“美”的东西，尤其是那些烟熏火燎、乌漆墨黑的作坊就在几里之外。水灵族的城池和火精人的贫民窟，两者强烈的对比令她紧张不安。这就是自己想要改变的世界的心脏，也是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世界，而自己所在意的又是那么多。

现在蝌蚪终于亲眼得见自己将要对抗的敌人，也亲眼得见想要取胜有多么难、多么不可能。硕大无朋的汉中城桥正在逼近，如同要将小小的她整个吞下，剡蝌蚪从未像此刻这样感知到自己的渺小。这样强烈的对比，连螳臂挡车都算不上。简直是禾苗对抗骄阳，砂砾阻挡汪洋，自己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但是她必须试试看。哪怕只是为了镔铁城之中，那些从未见过阳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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