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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大年初一如何过（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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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我十岁以前，每个大年初一的凌晨，大人们和接近成年的小伙子们要转遍全村，到各家各户去拜年。到了后，给“祖字”、长辈们磕个头，寒暄两句，赶紧走，再到下一家去，要不然直到中午十二点也拜不完，因为全村约有五百户人家呢。

那时我们在奶奶家供奉“祖字”，这也就意味着“在奶奶家过年”。年三十晚上，我和弟弟在大人们的催促下，八点半就上炕睡觉；我俩就在奶奶家睡，因为我家的灶台没烧火，炕是凉的，太冷。大人们催促的理由通常是“你不睡，到五更（jing）里起不来。人家都来拜年了，你家还没起来呢，不叫人笑话吗？”。我百思不得其解，“五更（jing）”是个什么时间？这个词儿听过很多遍了，但从来不知道具体是几点；我想就是我和弟弟被强行叫起来的那个时间，反正天很黑，人很困，脑子晕晕乎乎。还有一点令我气闷的就是，大人们拜年就拜吧，又不给我拜，我起那么早干什么呢？！但慑于我娘的凌厉蛮横，我从没敢质问过这事。

“五更”时，我被我娘伴着柔声细语的不叫醒誓不罢休的摇晃或捏鼻子给弄醒，只觉如坠云雾如坠真空！“我在哪？发生了什么事？”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是奶奶家，在过年。“奇怪，我不是刚睡下吗？”我感觉只睡了连十分钟都不到，就被叫醒了，心里一股愠气在，可是不敢发火。我娘温和地给我穿衣服，同时说着：“揉揉鼻子，要不光打喷嚏，大过年的打喷嚏不好！”我此时心里是有些别扭的，因为她平日里可不是这么跟我说话，而是天天“打雷打闪”。我明白，她这么柔和，是怕犯了“五更里不能大声说话”的忌讳；此时如果我不识相，恃宠而闹，过后她会变本加厉地骂我数落我，我是吃过这个亏的。我娘反复几次让我揉鼻子，我只好揉揉完成任务，要不然她还会继续说下去。我不明白为什么揉鼻子能防止打喷嚏，以我的经验，不揉还好，揉了更痒更想打；再就是打喷嚏为什么不被允许呢？我猜测可能是因为打喷嚏的谐音为“啊去！”，这有将“请回来”的祖先们赶走的嫌疑，可以说大为不敬，所以是被忌讳的。

把我摆弄好，我娘再去叫弟弟。有时弟弟能被叫个半醒，如同被催眠了一般；他瘫软着被我娘给套上衣服裤子，接着倒头睡。有时他气急，又哭又闹又叫，我娘就有点怕了，怕坚持下去会犯“不能大声说话”的忌，不敢再动他，只好任他接着睡了。我看了心里不免有点不平，凭什么我就得乖乖起来？！我娘一句“他小，你和他一样吗！”就强行给我盖了帽。我曾经试着和弟弟一样耍“无赖”，好接着睡；怎奈功力不够，装不下去，装着装着，我反而更清醒了，继续睡觉变得毫无趣味，于是就不再装了。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时大年初一起床的时间是零点半左右。起床之后，就吃饭，为拜年做准备。

拜年一般是一个大家族的中青年男子、中青年妇女各自结队去拜；结队的方式是增补式，即行动比较早的人到了某家，给某家的“祖字”、长辈拜过年之后，这家的男子或妇女就随着那位行动早的人出门去拜年了；到后面队伍会越来越大，多的时候能达到二三十人。为了能及时跟随上“团队”，我娘总是催促我们早点吃饭。吃饭的时间大概在凌晨一点，这顿早饭一定是饺子，而且以肉饺子为佳，或许是为了新的一年能经常吃肉饺子讨个好兆头；我想这是从挨饿的旧年月传下来的企盼方式。到吃饺子时，我已经有九分醒了，不太饿，如果有素饺子，勉强吃几个；如果是肉的，几乎一个也吃不下，一闻到气味就反胃。弟弟只有两分醒，脖子软塌塌的，上身摇摇晃晃，连往嘴里送饺子都做不到；大人给他塞到嘴里，他也不知道嚼，有时还会碰洒了碗；谁都拿他没办法，只好放倒他，让他睡去。

有时正吃着饭，拜年的就来了；院子里传来高声的对我奶奶的称呼，奶奶赶紧放下筷子到堂屋去。来的几个人或十几个人就呼呼噜噜地跪倒磕头，先拜“祖字”，再给我奶奶拜；因为辈分不一，他们或她们喊什么的都有。我奶奶赶紧去搀扶为首的人，或者磕头时最靠近她的人，嘴里说着“嗐！磕嘛头呀？！算了，不用磕了！”虽是这么说，但没人傻实在就真的不磕头了；到了每家每户都是如此。比较年长但辈分小的人就说：“过年挺好的吧，婶子！来了就是为了磕头，一年一个，呵呵呵！”几乎每拨人里面都有人逗趣般地、亲切地寒暄几句诸如此类的话，花样依来人的个性不同而不同。来的人有时赞颂赞颂、评价评价奶奶家里的摆设或碰巧在场的我，奶奶也会赞颂、评价他们或随他们来的小孩。当有小辈吆喝着要给我爸爸和我娘磕头时，我爸爸和我娘就会从屋里跑出来，热情地拒绝、搀扶他们。这个小部队走的时候，奶奶、爸爸、我娘把他们送出门去，出门前也亲切平和地聊些东西；尤其是院子里的新鲜事物，往往会成为来人的话题。出门后“小部队”道别，奶奶、爸爸、我娘应着，稍稍目送他们远去，然后转身回家。有时候送得近，只送到院子里就道别了，这个得看来拜年的人拒绝送行时够不够坚决，或者主人家的务实务虚风格。有时候，如果来了能适合我娘或我爸爸随行的小队伍，他们便中断吃饭，跟着一同拜年去；这样的情况我娘参加的比较多，我爸爸一般不着急，吃饱喝好之后，再跟人去拜年，或者自己去。

吃过饺子，大人们把碗筷桌椅撤下去，但不能刷洗，因为按风俗，大年初一天亮之前刷洗碗筷意味着财富会流走，所以至少要留存到太阳出来之后。

屋子里又恢复了比较宽敞的状态，奶奶把被褥略叠一叠，或者卷成个大卷子横在炕头，把炕上摆两个盘子或小浅筐，放入葵花子、花生、糖块之类；那时一般只有这三样，其他稀罕零食要么不舍得买，要么买了也不舍得拿出来。我无聊地在屋里呆着，很盼着奶奶能陪着我说话。每隔几分钟就会来一拨拜年的，奶奶便慌里慌张的跑到堂屋去。隔着棉门帘我能听到堂屋里吵吵嚷嚷的寒暄声，大约两分钟后归于宁静。再过一小会儿，奶奶轻微的走路声就越来越近了，这是她送拜年的人回来了；她有时在堂屋稍停留，整理整理跪垫，续一续供桌上的香，然后掀门帘进来，坐下继续抽烟喝茶，和我说话。一拨又一拨的拜年“小部队”，来得多了，人就有些烦了；奶奶再去接应他们时，也不那么慌里慌张了，变得“稳当”许多，慢悠悠去，慢悠悠回，同时显出一些疲惫；到“下半场”，她送人回来时偶尔抱怨：“嗐！拜的嘛年！磕个头能怎么着呀？！不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到处跑嘛？！都是这老俗套子！”每当来拜年的人中断我和奶奶聊天或玩耍，我感觉就像暖风扇突然停摆，顿时冷了场，很扫兴，因此我也有些反感来人拜年。

我刚记事时，就算是凌晨一点多吃过了饭，也不敢出去玩，只是在屋里呆着，直到天亮后再去找董亮他们玩。每过一年，我们这几个小孩子就长大一点，年初一聚集的时间就提前一点，后来终于提前到了吃完饺子就立马出去玩，那年我大概是十岁。小侠、小剑、董亮、我、弟弟几个人到处闲逛，但不敢远去，只在这几家周围。有时候我们玩“点报”；天还很黑，不过几乎每个房间和院子门口都有电灯照亮，这样我们所玩的环境就成了昏黑；这种黑增加了找人的难度和害怕，比白天玩更刺激了。游戏中，董亮问我害不害怕，我犹豫了一下，强作大胆说不害怕，董亮笑了说：“就是，怕什么？过年爷爷奶奶们（指已经逝去的先辈）都回来了，他们会保佑咱们的！”我心想，原来他是这么看待的。但经他这么一说，我更不敢造次了，万一不小心得罪了某位先辈，不但会失去他的保佑，还可能被怪罪，那可不好！那一年初一，我们几个玩了很久，天才放亮，看着灰蓝的空气越来越白亮，我心里怪不舍那刚刚过去的黑夜，它是一个无比自由、放松、奇趣的时段。太阳高升以后，我们都玩累了，心里也惦记着家里撤下供品时那一大堆好吃的，便各自回家去了。

后来，村里下了通知，拜年不再转整个村了，只在自己生产队内拜就行，于是大家的起床时间大多调到了凌晨三点左右。又过了三年，连生产队也不用转了，只在自己的大家族内拜就行，于是大多数人又把起床时间调到了凌晨五点左右。每一次减少拜年，几乎所有的人都叫好，这就对了嘛！过年就是要舒坦一点！像以前，走十几里路，磕几百个头，比下地干活还累，还要装作很欢乐很和谐的样子，图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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