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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尔金特下车后先是磨磨蹭蹭地往前走,待出租车消失在拐角,确信四下里没人盯梢,突然快步返回,进入一条冷清的单行街。街上行人寥寥,各走各的,谁也不搭理谁。
他环视着这条熟悉而又陌生的长街,摇头唏嘘,向里面走去。几十年前,他为躲避追杀,曾在这儿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和朋友合伙开了家汽车修理店,借以掩饰身份。朋友几年前过世,由其子代为经营修理店。一年前,其子去其他地方谋生,再无人照看。
他很快来到蒙着灰尘的修理店前,输入电子密码打开铝合金门进去。
一小时后,他焕然一新,驾驶一辆灰色小车出现在十五区一条宽阔的大街边,将换下的女人装扔进垃圾桶里,然后驶上主干道,向目的地进发。这次,他不再遮掩行踪,一路急行,两小时后驶离高速公路进入一个人烟稀少的小镇,穿过一片树林,拐上一条乡间公路。十多分钟后,他将车停在路边,走进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
屋主是个身材矮小、干瘦的老人,中等个儿,坐在轮椅上,看培尔金特进来,点点头,带他进里屋茶室,请他在茶桌边坐下,平静地说:“茶泡好了,接到电话便一直等您。”
培尔金特仔细打量了下除蔺草席、茶具、茶桌外可说空无一物的茶室,心里仍保持着警惕。
老人从茶桌上提起茶壶,往两个小茶杯里斟了些茶水,先清洗茶杯,口中说:“房间已打扫干净了。我有洁癖,看见茶室里沾染了点灰尘,也会觉得讨厌。所以,请您放心品茶。”
培尔金特点点头,仍拿出一个小型探测器去外屋和树林中探测了一遍,确认没窃听器、摄像头之类的脏东西,才返来坐在茶桌边,解释说:“我在客机上遇到个人,这人有点怪,似乎戴着人皮面具,匆匆离去,我有些不放心……”顿了顿,又说。“……看来他们的确认为你没什么问题,不再监视你了。这可是好事,你总算可以自由地生活了。”
“年初倒是给了撤销监视令,可监视器什么的还在家里安着呢,每个月还要去警局报到,出门旅行也要申请。不过相比以前,的确要自由些,所以才有机会见你。这屋子一向是制茶和堆杂物用的。我平时住镇上,少来茶圃,知道您要来,这两天便过来整理了下。”
“这可辛苦你,让你费心了。”
老人清洗完杯子后斟上茶,将其中一杯端到培尔金特面前,再将自己的先一口喝了,以示无他,说:“这是秋茶,比不上春茶的味道。只是因为是自己栽种的,所以才请您品尝。”
“这么多年了,你一直住在小镇,应该是喜欢上了这里的安静吧。”
“是啊,望着远处长满枫叶的洛斯山,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家乡的秋知山,于是便有了淡淡的乡愁,也算是一种安慰吧。毕竟对一个罪孽深重的罪人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培尔金特拿出张美丝依的照片放到老人面前。老人不忙看,说:“你这么快赶来,应该是有收获了吧。不过,顺其自然也许是更好的选择。”
“正如你曾说,有些事是宿命,注定逃不掉,早晚要面对。是吧?”
老人叹口气,不再劝说,看了眼照片,闭目不语。培尔金特耐心等着。过了良久,老人眼中流出滴泪,重重地叹息一声,喃喃地说:“一晃两百年了。”
两百年的一声叹息,有着怎样沉重的痛悔,又有怎样难以重启的记忆,培尔金特十分清楚。他知道,换作自己,当不得不面对跨越整整两百年的难以回首的往事时,也必然会发出如此深重的悲叹,想说些宽慰的话,又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只好默默地看着老人。
良久,见老人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这才说道:“皮耶说,有个朋友肯见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你了,只是没想到你仍活着。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六十三年前的冈鹿县吧?”
“是啊,那时母亲过世,狱方因我表现好,特批我回家奔丧。能有幸通过皮耶见到您,真让人感动啊!作为一名战犯,能苟且偷生,已是莫大恩典了,想不到您还能不计前嫌,宽恕我这个受审期间的老顽固。唉,现在想起都很羞愧。那次见您,因是假释,怕给您添麻烦,只好远远望着。不能当面致谢,深以为憾。现在总算了却心愿了……”
老人说到这里,拿起美丝依的照片,仔细端详,似乎因之而触发了许多心事,干涩的眼睛变得模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过了好一会,才又说。“……我和氏金莫虽是同乡,也不是什么都清楚。不过,倒是能确认美丝依是他女儿。这不仅因为她和氏金莫长得像,还因我妻子就这么讲的。她临终前还我嘱咐我设法找到她。”
话题打开,培尔金特深感时间紧迫,不再绕弯子,直接问:“氏金莫有儿子吗?阿塔惠当年怀的是双胞胎,除美丝依外,还有个儿子。对吗?”
老人一怔,说:“原来你这么幸苦,不顾危险去长西町,就为弄清刀削脸和氏金莫是什么关系吗?难怪这么着急地托皮耶带视频给我,还匆匆赶来。
“说起来,氏金莫绝后是千真万确的事。战争期间,他两个儿子死在西南洋,和阿塔惠再生儿子,没听我妻子说过。战争结束后,女人们靠着互相帮助,才勉强度日。阿塔惠临盆,还是我妻子帮忙生产的。如真有个儿子,她不会不知道。氏金莫身体不好,战后一直单身,又死的早。所以他再有儿子的事,是完全可以排除的。
“至于刀削脸嘛,怎么说呢,虽说穿着教士服装,又好像在做什么奇怪的法事,可神态、目光,怎么也变不了啊!差别只在年纪和脸上的刀疤。皮耶军衔低,战败前才充军,看不出来。然而他的确是氏金莫。氏金莫死时,我妻子帮忙入殓下葬,所以他的死也没什么疑问。不过,这也只能以常理度之。如果他能借尸还魂,就另当别论了……”
“什么?等等!什么借尸还魂?你是说他能复活?这……这怎么可能!”
“呵呵,瞧你这表情,真像当年的隆贝卡,他当时听说有复活这回事,也诧异得大呼小叫。其实,我头一次听氏金莫说起,也是完全不信。”
培尔金特不由想起美丝依活转来的事,他之前一直以为她只是昏迷或假死,甚至不排除是故意制造的一场骗局,所以刀削脸才能将她救活。这和复活完全是两回事,因而压根儿没往这方面去想,事实上也不可能这样想,因为这太离谱了。现在听老人这么一说,心想倘若真如此,只怕美丝依也是复活的。一时无法相信,大为困惑。
“你可能不知道,氏金莫从小就在研究返老还童之类的奇术。记得癸丑战争期间,孛军攻占龙城后,官兵们忙着杀人放火,抢劫财物和女人,唯独他跑去龙城图书馆,一呆就是好几个月,废寝忘食地学习,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大伙儿去看他,他也不理不睬。
“他出来后,满脸胡须,就没刮过。我们问他缘故。他犹豫了好半天,才说太古凤星人曾经传下九大神术,藏在什么《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中,不过大多失传,华胥人至今也只会导气术和经络术,还都残缺不全。他说只要学会重生术,就能长生不老。大家哪里肯信!他情急之下说出一段话来。因十分离奇,他又慎而重之地讲,我便一直记得。
“他说远古时,凤星人远去,留下一批十分重要的经籍给华胥先祖,要他们详加研习,代代相传,以守护太阳系。后来因时间久远,这些经籍渐被人遗忘,而致真假难辨。
“他呆在图书馆里数月不出,就是为了寻找这些秘籍,后来终于找到本《云芨九签》。该书卷九《三洞秘教部》释《玄神秘菉》中的《小有秘下记》,有这么一段话:‘三皇治世,各受一卷,以天下有急,召天上神、地下鬼,皆敕使之,号曰三坟;后有八帝,次三皇而治,亦以神灵之教治天下。上三卷曰三精,次三卷曰三变,次二卷曰二化,凡八卷,号曰八索。’
“他说古经中讲得十分明白,《三坟》诸经乃凤星天神所授,参悟后如天下有难,可役神鬼而战,以救苍生。这等惊天动地的大本事,若非九大神术,如何能做到?必然不假。
“他聪明智慧,学识渊博,又引经据典,讲得头头是道,大家方始信了。当年他不要命地去金星玛亚特火山寻找天之圣灵,便与此有关,声称只要听从上帝的召唤,必能起死回生。所以关于复活什么的,我等常人固然匪夷所思,于他而言,可就不一样了哟。”
“天啦,说什么也难信刀削脸就是氏金莫本人啊!难怪尸骨比例不对,原来是用别人的尸体来掩盖复活。我就说,怎么很多线索互相矛盾,总串联不起来,真相竟是这样。看来不仅长西町一千多村民,只怕连阿塔惠也是被他杀害的。噢,天啊天啊!我寻找坟墓时,看到阿塔惠鬼魂,脸上流着血,应该就是含恨而死,所以才显灵帮我……”
(按:上古奇书《云笈七签》,内载今人无法理解的种种奇事和修真修仙秘法,其详述《三坟》诸经来龙去脉。本书略引。关于九大神术,上古经籍所载不详,但《黄帝内经》明言重生术失传,读《山海经》、《白虎通》等,也能知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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