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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X年,我三(顾城)
哈楼,虾米。没错,是我。我继续说我的那些里格隆的事儿。
那个年代,不是读书的年代。我的书全是从爸爸的书堆里读的,至少在我还小的时候。
诗人里面,我最喜欢的是洛尔迦和惠特曼。作家里面,我最喜欢的是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我甚至认安徒生为我的老师。我喜欢的是他创造的那一个个动物世界,童话天地。后来我写的一首诗就叫《给我的尊师安徒生》。我在诗里写道:
你推动木刨,像驾驶着独木舟,在那平滑的海上,缓缓漂流……刨花象浪花散开,消逝在海天尽头木纹象波动的诗行,带来岁月的问候。没有旗帜,没有金银、彩绸,但全世界的帝王,也不会比你富有。你运载着一个天国,运载着花和梦的气球,所有纯美的童心,都是你的港口。
我不在乎我做的是什么样的东西,美好的是过程,是一层层一片片刨花翻滚着发出的大自然的清香。有一次,我刨着刨着就停不下来了,师父喊住我,问我:你都快把这块木板刨没了,还能做什么呀?我脱口而出:船,做船。师父和师兄们都乐坏了:船?我说:是的,船。
我继续写着诗,我的写诗方式按后来人的说法叫涂鸦。我躺在床上,或者坐着看书,忽然想起什么,人们管那玩意儿叫灵感,我就坐起来,爬过去,扑上去。我的床边的墙壁上写满了我的诗句。有的只是一两个句子,多的也就几个句子。
我们街道合作社没有什么订单,越来越没有。后来我还干过其它许多活,比如翻砂,搅拌糖浆,搬运。妈妈说:小城出落得一表人才了。我心里想:翻砂翻出来的。我听到不少阿姨,邻居,爸爸妈妈的同事,她们都说:哎哟,都说女大十八变,小母鸡变花,小城这才是一朵花呢。我心里笑着,做着问答游戏:什么花?刨花。什么鸡?公鸡。一九五六尼(上海话,年读作尼),我妈生了个花铜钿(上海话:花钱的坯子)。我的问答游戏是半京腔半上海调的,我跟爸爸学过一点上海话。爸爸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哪,不兴这样儿说男孩子的。在北京生活了几十年,爸爸说话却仍然是南腔北调,他就是学不会那儿音,要不就乱用那个儿字。我却很喜欢听这种南腔北调。
姑姑生活在上海。她每次到北京来出差或者探亲,都是我家盛大的节日,尤其是我的。她说她最喜欢小城了,甚至抱住我亲着我的脸,当着爸爸妈妈姐姐的面,说我是她上辈子的情人。我喜欢姑姑带来的礼物,尤其是大白兔奶糖,那名字就特别合我的意。我收集了许多糖纸,凡是上面画着动物的我都收集,最多的就是大白兔糖纸。我特别喜欢听姑姑讲话,不是因为她夸小城越长越漂亮俊俏,而是喜欢听她的上海腔调,也喜欢听她用上海话跟爸爸对话。不知道为什么,我十几岁了还没有去过上海,可是对上海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我后来想,我这么喜欢姑姑,我对上海这样地有感觉,看来是我成熟的标志。我说的成熟,不是说我走出了童年或者童话世界,至少不是整个的,但我毕竟在长大,成为一枚青年,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在心理上,尤其在生理上,那是想拒绝也拒绝不了的。
可是我真正的成熟,或者说真正发现我生理上的成熟,是在一列火车上。后来,很久以后,我听说了穿越那个词,据说这个词后来还变得很时髦。
那列火车,在我看来就是一列穿越的列车,从一个时代穿越到另一个时代,或者说,从一个生理世界穿越到另一个生理世界。第一个生理世界是鲜红和淡绿的世界,颜色有了,可是颜色却仅仅是颜色,是没有性别的。第二个生理世界,颜色还是颜色,可却有了性别及其刺激。
我跟爸爸一起去上海,然后爸爸还留在上海,我单独坐火车回北京。于是就发生了,来了。
我本来是靠着窗把头枕在墙与椅背的夹角里打着瞌睡的。当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了她。她站在斜对面那排座椅旁边的过道里。
就这么一眼,真的,我的身体里就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反应,我管这叫排山倒海。你知道什么叫排山倒海吗?那是一种地理现象,力量巨大的地理现象,地球的板块撞到一起,发生了科学家们说的造山运动,于是就有了秦岭,有了青藏高原,有了珠穆朗玛峰。在我身上发生的则是一种生理现象,于是我有了我的珠穆朗玛峰。我的珠穆朗玛峰是在瞬间生成的,并且还在不断地长高着,把大地都带得生疼,大地下面所有的岩浆都在沸腾。
我看看窗外,回过头来又看到了她。我看到她的时候,她也看着我。她的眼光把我灼伤了,我有这么一种感觉,那太亮太耀眼了,我的珠穆朗玛峰本来已经长疯了,这一眼让它继续长,都快顶破了天了。我把我的书包从身边拿起来,放在我的小肚子那里,偏下的地方。这是欲盖迷障,我心里想着。不过也确实太明显了,被人看到,哪怕不是她,总之是很不好意思的。我看她的左边,右边,看我的旁边,除了她,我都看。我拿出我的小画板来,开始用铅笔作画。我画我对面的人,斜对面的人,过了过道的更斜的对面的人,唯独没有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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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画画,用爸爸的话说,是无师自通的。许多人都夸过我的画画天赋。铅笔几笔一过,一个形象就出来了,还真的挺象的。我的画里,斜对面的人和更斜对面的人之间留有空间,用中国画的术语说叫留白。我留的这个白没有边缘,却又有边缘,那边缘留出的是有弧线的。那就是她的身体的那一部分的弧线。我发现我留出的那个空间真的特别的美。一种柔美。但除了我,别人可能看不到,因为别人会注意我实实在在画出来的那些形象。
过了徐州了。有座位空出来。她在我斜对面坐了下来。到了济南,又有座位在“借光”的话声里让了出来。她坐到了我的正对面。也靠着窗。我收了一下腿。却是她说对不起。说没关系的是我。其实只是我的脚碰到了她的脚,其实是我的鞋碰到了她的鞋。济南到了,我的心忽然抽了一小下子。离北京更近了,不远了。这火车是会到站,到北京的。我想着,却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来解决火车继续飞快地行驶所带来的问题,潜在的问题。
我一直看着窗外,我开始念我写的诗,一首是《摄》:
阳光在天上一闪,又被乌云埋掩。暴雨冲洗着,我灵魂的底片。
另一首是《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这首诗是我写得比较长的诗之一。里面有一段是这样的: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想涂去一切不幸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
她仍然在车窗里笑着,可是她的笑里有了一种新内容。我觉得她好象想到了什么了,因为她注视着我了,她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闪烁。
我听到过道里有些骚动的声音,可是我并没有转过头去。我仍然在看着车窗里的她。
然后有人在过道那里发声了,那是个年轻的男声: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一个年轻的女声接了上去: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那个年轻的男声汇了进来: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第三遍,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同声念: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然后更多的声音汇了进来: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再接下来,许多声音同时念这两句诗,一遍又一遍,声音越聚越多,有男声,有女声,有高音,有低音中音。我感觉得到,许多人在聚过来,越来越多的人。有人叫着:顾城!有人叫着:是顾城!有人叫着:真的是顾城!
当我的眼睛再次经过她那里时,我捕捉到了湿的东西。她流泪了。我感觉我也要流泪了,赶紧着把我的眼睛转移到车窗上去,正好看到天津站的大字缓缓地移动过来。
那是我涂鸦在床旁墙上的一首诗,我给它的名字是《一代人》,总共就只有两句。我投稿出去,发表了,听说一下子就传遍了全国,大街小巷。我听说了,各地在校大学生几乎都会这两句。我还听说了,复旦大学跟台湾大学展开辩论比赛,复旦大学赢了。复旦大学演讲者最后就是用的这两句诗。有人说,是黑色的眼睛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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