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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我的母亲（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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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岁末，母亲显得特别忙。她把过年看得极其郑重，好象是不能有丝毫马虎的，哪怕是家里没钱，也必须想办法即使借钱也得把年过好了。

首先要做的是“掸棚顶”。她将采来的细竹枝成把地扎在长长的竹竿上，用围裙裹有头上，然后高举自制的扫把，踮着一双小脚，掸去屋里屋外一年来落定的尘埃和蜘蛛网。

接着是洗刷，她把家里桌啊凳啊菜橱啊等等物件，踮着一双小脚一样一样地搬到塘边，用水洗净抹干。

再就是准备吃的，冻米糖啊粽子啊年糕啊等等等等，她踮着一双小脚跑东跑西的，那忙乎的样子让我看着都觉得累，可我从小就不懂事，虽然心疼妈妈，可从不知帮帮妈妈，有时母亲忙不过来，叫我帮个忙还不乐意呢，现在想想真是对不起妈妈！

还有就是准备新衣，平时穿得再寒碜也不要紧，过年是必须穿新迎新的。妈妈每年都要为我做一套单卡的学生装，为老爸做一套铁路呢缀着铁路铜扣的铁路装，为自己做一套兰士林布布扣扣在腋下的那种不知出自哪个民族的服装。镇上裁缝也就几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平时没什么活，可年底就赶不及了。妈妈生恐轮不上，就一趟又一趟地踮着一双小脚往裁缝家跑着催着。

母亲在忙忙碌碌中，廿九夜就到了。这是她一年中最最虔诚的时刻，家人一个个都睡梦正香，她独自早早起来了，将一只大猪头还有全鸡全鱼等等为过年准备的菜，一样一样摆到了饭桌上拜菩萨，她祈望全家大小都平平安安；祈望自己一个个孩子能健健康康成长，好好读书长出息，都能找到一个好工作，自立自强；祈望有个好年成，家家户户都芝麻开花节节高，日子一天更比一天好……母亲好象把人生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菩萨身上。

邻居和镇上人都说我妈多子多福，其实她的一辈子充满了凄苦，每每只有拜菩萨祈愿，求菩萨保佑平安。

母亲从小就受到家庭的遗弃，所以，她一生最害怕的就是人情冷漠，她为了得到人家虚假的一些热情，说她一声“华妈妈真好”，甚至常常不惜烧上一桌好菜再用酒款待讨好人家，可以说她把家里本来就不多的钱，大把大把地化到了人家的头上。

母亲和老爸一样，也来自一个很远很高的大山深处。那地方山多田少，别说上无片瓦下无寸地，就算有土地，也只能种地瓜之类的。不知怎么，外公就把他的整个人生希望押在了赌上。外公家很穷，用什么下注呢？他有老婆，于是就把我的外婆做了他的赌注。

我想，既然外公那么穷，怎么娶得起老婆？会不会是从人家那赢来的呢？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外公赌输了，外婆就又成了人家的老婆。这这样，我妈没妈了，她不知自己的妈被自己的爸输哪去了。

在母亲满八岁那年，不知是外公实在养不起呢，还是他不再愿意养她了，她被外公送到了远村的一个中等富裕的人家做了童养媳。有一天，她就在自己尚不熟悉的遥远外村，不期遇上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这时，母亲才感知，这世界原来如此小啊！不知是母亲生来爱面子呢，还是她害怕日后被村里人耻笑，总之，有众村人面前她没认自己的亲生母亲，而是含着眼泪迅速跑远了。就这样，她和母亲同在一个人家的村里，却互不相认，那其中的凄苦味道又有谁能体会得到呢？

后来，我常常听母亲跟我说“田要质好，人要心好”，这其中的潜台词也许就是她认为自己的父亲心不好造了孽，才导致了她和她母亲的不幸。

母亲十五岁那年与父亲完婚了，从此开始了年年求菩萨保佑，赐予她多子多孙多福的美梦。然而，就在母亲生下我大哥不久，爷爷就一病不起了，紧接着国民党到处抓壮丁，在爷爷的坚持下，父亲就跑出了那深山老林。

母亲一人上有老下有小，那边老人喊端茶喝水，这边孩子又哭开了要喂奶，常常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忙得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在我印象中，母亲的背很驼很驼，弯得象张弓似的，是不是那段时间累出来的呢！

父亲跑离老家，一晃就十年过去了，这期间他托人往家捎过钱，告知家人：他经熟人介绍，已找到工作，在铁路上当养路工。母亲很高兴，跟我大哥说，你快快长大吧，等你长到八岁了，我就带上你去找你爸爸，象你俩叔叔一样进学堂读书，将来当个大官，然后赚钱给妈妈用。

我大哥天天都记挂着问我妈：什么时候去找我爸爸呀？我要上学堂读书出息，赚好多好多钱给妈妈用！

爷爷一病十年，把家里的老底全都病掉了败掉了，终于与世长辞了。我妈送她公公上山后，就带上一袋地瓜干一包咸菜，背上我大哥也永远离开了那让她深感耻辱的深山老林。

虽然她那好赌的父亲和被父亲输掉的母亲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可她无力回天，只有在心底默默地为他和她祝福，求菩萨来保佑。

老家渐渐远了，没有了重重叠叠的高山，没有了密密匝匝的灌木老林，从此一条来不知起点去不知终点的铁道线贯穿了父母亲的整个人生。母亲和大哥跟着父亲住过破庙、破祠堂，还有日本鬼子投降后留下的碉堡，过着居无定所艰难生活。

母亲为减轻家里负担，曾去站台卖过茶叶蛋。有一回，她的茶叶蛋被一群国民党兵一抢而空，当妈妈向他们要钱时却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巴掌，并被臭骂了一顿，说什么“老子在前方卖命，吃你几个茶叶还给钱？他妈的！”

虽然那从前的日子暗无天日，但母亲信守着她当初对我大哥的承诺，不管生活有多困苦，都坚持让我大哥在学堂读书识字。全国解放那年，恰巧我大哥高中毕业，他正信心十足地准备考大学，这时铁路工区工长通知我大哥去上海开会。

这真是连做梦都想不到的天大好事！一个曾经是深山老林走来的山娃，就这样与大上海结下了不解之缘。

母亲说，菩萨显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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