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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冷面书生(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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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云到达临安已是四月中旬。握着仅有四个字的信纸,古宁南满怀惆怅。空云道:“瞧那位老人家对你甚为不满,你可得小心喽。”古宁南勉强一笑,道:“回头再说罢。”空云也不问他要事处理得如何,又简单谈了几句,这便告辞了。古宁南再要谢他,他只道:“浮云游四海,原是只听风。没甚么好谢的。”古宁南心道:“浮云也好风也罢,都比人要自在得多。”

他来临安一个月,对于段念却毫无消息,或许也是自个打听不全面,不由得苦闷。眼下自个像个瞎子一般,便是段念有心找皇帝麻烦,他又如何能够阻止?

便在他心烦意乱、不知所措之际,却有个小女孩找上他,给了他一封书信,道:“有个姊姊教我把这个给你。”古宁南接过信,问小女孩道:“给你信的姊姊呢?”小女孩摇了摇头,道:“早走啦。”古宁南道了声谢,那小女孩已经去了。他这才打开信,看完后,意外之余,不知是喜是愁,道:“你要杀皇子,又何必告知于我?嘿嘿,看来不仅是我知你,你对我也颇是了解。”

第二日,古宁南依信中所言,赶赴天目山。登顶时,已近黄昏时候,因地势高,倒还不是天黑的时候,远远便见段念已到了。青丝与衣袂共晚风而舞,不染纤尘,恍如自九天而落,而非尘世俗人。古宁南瞧来,只想着今日见她竟如此动人,隐隐有不安之绪。又想:“终究会分生死,要安心也难。”这才定下神,走向段念。走近些,却又见她面容惨白,神色憔悴,竟比他还深上几分。

段念淡淡道:“你来啦。”古宁南知两人已是水火再难相融,直截了当,道:“说罢,教我来,是做甚么?”段念道:“实则,杀皇帝之言,不过用以引你前来。你不喜官府,却不恨明主,更何况这即将袭位的皇子,爱民心切,当为你所护。”古宁南冷冷道:“你倒是很了解我。”段念道:“你也不差,料想得我会迁怒于皇室,特意赶来临安蹲候。”古宁南道:“那你教我来又是何意?”段念道:“你我互有血仇,自然是了结了这桩事。”古宁南冷道:“如此也好,不必再‘挂念’彼此啦。”

段念凄然一笑。那日自少室山离去之后,忆起石亭中的事,虽不后悔,仍是颇有愁绪,只一意抑制不想罢了。又不知去处,是以四处流浪,奔波辗转了近一个多月。那日忽听得有人议论新立的皇太子赵琪,便忖道:“寒布衣无踪迹,背后的官府势力也无从得知。既是如此,我便去杀了皇帝,归根结底,都是皇帝的旨意。”正是与古宁南之前所想的一般。段念到了临安,忽发觉皇宫戒备森严,行刺绝非易事。因而又生起愁虑来。在临安待了几日,法子没想出来,反见着了一个熟客——午子虚。忆起扬州城内城外因他所受的苦难,段念一阵冷笑:“也只得算你气数不好。”因临安城内人马纷繁,大庭广众不好行事,就只得暗中尾随午子虚。那午子虚在临安城中闲逛了一通,便出城去了。教段念诧异的却是,午子虚出了城,不行官道,反而往山林走去,一路小心翼翼,生怕有人尾随。于是她忖着一看究竟,便未有下手。最终穿过一片竹林,到了一处水边,有一所由竹子搭建的房舍,午子虚敲了敲门,进去了。

段念悄声落到窗户外边,想要听听里边的人讲话。不料里边人却道:“外边的朋友进来一坐。”段念一惊,自忖着如此好的轻功仍被发觉了,里边的人定非庸手,却也毫不惧怕,径直推门进去了。

里边唯有两人,一人正是方才进去的午子虚,他见了段念,带着一张留有两道疤痕的脸,错愕道:“是你!”段念却未理他。另四十多岁的人正端坐在一张摆放着茶壶的竹桌前,一身书生打扮,样貌寻常,对段念这位不速之客毫无半分意外之感。那人听午子虚说话,便问道:“你认得她?”午子虚道:“便是我之前听说与你听的那女子啦。”那人打量了段念一眼,知段念是来寻午子虚的仇的,笑道:“姑娘请坐。”段念之前吃过一次亏,这会哪还搭理他们所说的?那人见段念不动,赔笑道:“先前小徒多有得罪,还请姑娘暂缓,容后再说。”段念却想:“午子虚这般脓包,竟有这等师父!”道:“我为甚么要缓?”那人一怔,没料到段念会这般说,即道:“我这徒弟却是不一般,姑娘所能既往不咎,自然有能教姑娘满意的条件。”段念不为所动。那人又道:“我这徒弟乃是……”午子虚忽唤了他一声“师父”,似是教他莫要说明。那人却微微一笑,道:“不碍事。”接着道:“他乃是前任金主的私生幼子,名唤完颜敏。姑娘也知完颜雍篡位登基,当今大战虽休,小战未止,于黎民百姓而言终无益处。若姑娘能深明大义,待小徒高登帝位,又有甚么不能满足你的?”原来这人便是先前怀远所言,教段念去对付的完颜亮身侧的好手。巧是那时午子虚在外,完颜亮不放心,便遣他外出寻午子虚,这才未有现身。段念道:“如此说来,倒也合乎情理。不过,你们如今孤家寡人,凭甚么说高登帝位?”

那人似是料到段念会这般说,道:“宋朝皇帝新立了皇太子赵琪,这位皇太子可不是位庸主。由得他的性子,定是会北伐抗金的,我们只须说动他,还有甚么可愁的?”段念道:“说动他,你们先得有资本。”那人道:“完颜雍是篡位登基,根基并不稳固,手下有诸多臣民不服,只是大势所趋,暂时委曲求全而已。只教我领着幼主暗地里去说,未必不能掀起足以颠覆他的风浪。”段念心道:“这些事他都能与我说,定是有一定的把握对付我。”仍道:“我若是不应你,又如何?”那人道:“若保不住幼主,还谈甚么宏图霸业?如此,我也只能拼了这条小命而已啦。”

却听段念撇开话题道:“午子虚,谐音伍子胥,他的结局可是不好。你这做师父的,也没与他考虑过?”午子虚忙道:“伍子胥如何不好啦?这汉名,便是师父替我取的。”那人听闻,脸色却不大好看。段念道:“伍子胥不得好死,你可曾知会?”午子虚怒道:“哪有此事?伍子胥助阖闾称霸春秋,名流千古,你竟连这都不知!”段念心头冷笑午子虚被人蒙蔽,当下也不揭开,只道:“那又如何?谋士而已,不过他人成名的垫脚石。”这话说得他们师徒两人都已脸色发青。那人没料到段念会扯到这一茬,事实却与段念所言不差,他本是有借完颜亮博取声名之意,至于完颜敏,则完全被他视垫脚石。

今日段念无意间撞见这么桩事,只想着:“你们争权夺利又与我何干?这仇我却是要报的。”便与那人道:“你我打一场,你若赢了,这事便算啦。你若输了……”说着冷眼瞧向午子虚道:“我也要了他半条命。”完颜敏被段念逼视得瑟瑟发抖,忙抓着那人的臂膀道:“师父,你可要救我!”那人与段念道:“非打不可?”段念道:“别无他法。此间说与我听的事,与我毫不相干,我既不求名,也不求利,只为报仇而已。另外,你也大可放心,我与金人素无往来,也没必要将此事抖出去。”那人一听,道:“如此坦荡,倒教某佩服。先前略闻你名声,也不大在意。熟料今日一见,真乃女中豪杰。不过,我已有近二十年未涉足南朝江湖,今日正好瞧瞧,到底是南朝江湖上正出了此等豪杰,还是徒有虚名,借以狂妄而已!”说话间,竟是无比自信。

段念已飘然出门,落在外边,背靠竹林,面朝竹屋。那人持剑出门,午子虚只拉着他道:“师父,你可一定要赢呐!”那人低声道:“放心,我即与她说了我们的事,便不会放她离去。你且耐心候着罢。”说着大步朝前,脸色已冷了下来,道:“姑娘先请!”段念喝道:“何须废话!”剑光闪过,她已挺剑上前。那人不紧不慢,亦抽出剑来。双剑一经交接,闪出火光,两人擦身而过。段念又侧身刺出一剑,那人轻车熟路,似是早已预料一般,使剑架开。

段念身姿曼妙,即便透露着杀戮之气,依旧如谪仙子一般轻盈秀美。那人则显得沉稳端重,纵然在段念运以上乘轻功急攻之下,出招亦有条不紊,甚是从容。忽听他道:“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说完又是一声狂笑,再来接下段念的剑招。段念心头有怒,暗道:“你竟然还吟诗,莫不是看不起我!”想着,便挺剑连刺,上三路下三路交错而攻,看似纷繁复杂,实则以周身各处要穴为脉络,并不含糊。那人先始略有慌乱,费时不多,已然明了段念的路数,连破两剑,道:“比武乃是人生一大快事,岂能不以诗歌助兴?”

那厢观战的午子虚见他师父如此从容,这才安下心来。又听那人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说着,手里的剑,依旧凶险万分,气势夺人。却听段念冷声道:“可你却是‘事了岂拂衣?只为功与名’!”那人听段念有意嘲讽,也不慌乱,一面出招拆招,一面道:“言语之词,大可不必深究其义。盖知其所言之气,借其所有之势即可。凡事若都追根究底,自有不得意之处,岂不是自寻烦恼?”段念却道:“荒谬!诗歌乃是情囿于衷,而抒以字,当意气并重。如此舍意求气,与舍本逐末又有何区别?”那人闻言,又惊又怒,惊的是这女子竟也是爱好诗文之流,怒的是她的理论却与已经践行多年的“气势”大相径庭,反而借此来嘲讽自个。于是道:“那依你而言,当有甚么句子?”段念冷笑道:“莫过于‘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那人一听,先是觉得毫无气势可言,这才去探究其义,又想:“这是借东坡之口言我沽名钓誉,还是说我似东坡不知秋菊亦有零落的品种?”便这一瞬,忽见段念挺剑疾刺,已不及招架,便侧开身子相避,再横剑以挡下一招。不料段念下一招却不以常理划过,反而转下往上挑。那人惊骇之下,移开数步,见段念追击,自忖慌乱之中不敢接招,便纵身跃起,挂在一条竹竿上,这才道:“何意?”

段念道:“你不觉得都有吗?”那人一怔,心道:“先始是说我不讲其实,沽名钓誉;偏我又不解其义,是为无知。”虽都是讽刺自个,他不禁笑了起来,一面落下竹竿,迎上段念的剑,一面道:“妙!妙!妙!”

段念闪出剑花朵朵,逼退那人下攻之势,一面也跃上竹竿。那人道:“仿佛兮若青云之闭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段念听来,知会对方乃是说自个,但此情此景,兼之各自身份,于段念看来,对方便是有意调戏了。于是大怒之下,挺剑主攻,她轻功甚好,因而在竹上行来亦如平地,那人倒是吃了个亏,连在竹竿上左右相避,又不断后退。

午子虚见那人呈现败迹,不由得慌了起来,连呼道:“师父,要稳住呀!”那人正是手忙脚乱,又听徒弟催促,不禁骂道:“住嘴,我自有打算。”午子虚心道:“你有打算,可莫拿我的性命开玩笑才好。”自打完颜亮被杀,完颜敏便失去了势力,因而他也收敛了许多。当下万事都靠他师父,他焉能再多话?万一惹怒了他师父,他可没好果子吃。

段念一招“燕子穿帘”,直扑那人。那人已是招架不住,这会儿忽又扬起嘴角,道:“我轻功不及你,却是不必以我之短御你之长。”说着,顺着竹竿滑下。段念一剑扑空,扫断竹竿,顺势落下,举剑在前。那人绕过几条竹子,再避开这一剑。段念忽一手抓着竹竿,借力翻了个筋斗,正身落地,手里剑一划,已将一条竹子划断。竹子尚未倾倒,第二剑已挥出,在竹子中截取一段约四尺的竿子。又趁竿子倒地之间,与地齐平之隙,一脚横踢,那竹竿似离弦之箭,直扑那人。那人见竹竿来势汹汹,不敢硬接,忙着避开。只见那竹竿穿爆了两条竹子才卡顿在第三条上。

那人道:“你委实出乎我的意料,若再给你二十年,定可与那些老而不死的怪物一较高下。”段念不理会,仍旧以剑相答。那人寻常接招,却见那剑身倏忽蜷曲起来,不禁一惊,衣衫给划破了一道口子。段念早先运气,使剑身坚挺,与寻常长剑一般,教那人掉以轻心。当下剑身倏忽变软,那人岂有不惊之理?一剑虽避过,只将衣服划开,第二剑已转眼攻来,划破了胸口,流出血迹。那人神色再冷,道:“我见过使这种剑的人。”段念毫不在意,只“哦”了一声。那人跃开,道:“不过他与我打时,使了一把普通的剑,被我杀啦!”段念蓦然一招“啼痕万点”,以无中生有,正合此剑的捉摸不定,教对手措手不及。

那人却镇定自若,长剑只轻轻一划。隔着尚有一丈多远的段念已感觉无尽的气势蕴含在那一剑之中,呼了声“剑气!”忙收住“啼痕万点”,顺势翻身避开剑气。那剑气直扑后边竹林,断了十几条竹子才消散无踪。但那人见一剑不中,第二剑又至。段念飘然闪避,慢了少许,额前一缕青丝飘落。

那人见段念吃了亏,这才喜道:“便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段念稳住步子,道:“不过雕虫之技尔,有甚么好炫耀。”说着软剑游龙走蛇,反扑上那人。那人正要发,见段念扑来,自是求之不得,又挥出一道剑气,便又想:“她已知我炼成了剑气,怎还敢如此莽撞?其中定有蹊跷。”可一剑已出,对方有何打算仍旧不知。果见段念一个腾空,竟以轻功之巧避开剑气,手里的软剑不知几时已充盈内劲,挺直无比。刚有下落之势时,段念顺手挥剑,同样的一道剑气直扑那人。那人亦惊叫:“剑气!”心里还道:“看来传言不假!”那道剑气之势却比他自个挥出的,还要雄壮几分。眼看之前大意出剑,当下对手的剑气来得又快,已是避无可避的必杀之式,那人只得横提长剑,以剑身相挡。明知防不住剑气,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那柄长剑断两截,剑气之势也随之消散,但余力却不止,硬生生将那人撞倒在地,吐出鲜血来。而他左肩与头,仍是给未被抵消的剑气划过,开了一道数寸长的口子。他握着断剑再要起身之时,段念已将剑指在他眼前,冷冷道:“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那人丢了断剑,道:“罢罢罢,留他一命,随你处置好了。”段念见他如此坦然,倒是略有诧异。倒是那厢午子虚见他师父败了,不由得慌了神,道:“师父你可不许这般……”那人道:“既然败于人手,还有甚么好说的?她又不要你性命,不必着急,反丢了男子汉的气概。”午子虚却不这般想,他记得当时如何设计对付段念,又将她害成怎样,不禁吞下一口口水,右手别在身后,已捏紧了三枚银针。

那人叹息道:“想不到我比诗比不过你,比剑也不敌于你,可真是徒有‘冷面书生’的名头!”段念一听,立马沉下脸来,万般思绪涌起,心道:“冷面书生,你竟是冷面书生!怨不得南朝无你踪迹,你竟是跑去金人那去了!”却尚不及有任何反应,忽见午子虚手臂一抬,已将三枚银针射来。段念已吃过他的苦头,当下使剑格挡,将三枚银针尽数挑开。午子虚本是抓着段念走神的机会想拼死一搏,哪料段念反应得如此之快?见银针无用,忙要奔跑,大呼道:“师父救我!”寒布衣本想借午子虚为垫脚石的,见午子虚又惹出祸端来,知段念未必肯绕过他,当下却仍挺身上前,一面与段念道:“姑娘,高抬贵手!”

段念一则因寒布衣的身份而怒,二有午子虚小人之心暗下毒手,哪里还忍得住?当即持剑直追午子虚。午子虚本没多少武艺,寒布衣名义上是他师父,却只是想借他家势力,因而并未授予他多少真功夫。而寒布衣又已负伤,更是追不上段念。是以段念三两步便追上午子虚,一剑挑去,断了他双脚脚筋。午子虚惨叫一声,不断求饶,段念却毫无表示,只冷冷将他提起。

寒布衣还只道段念之怒只因午子虚暗中射了银针,仍道:“姑娘手下留情!”说话间,手中却倏忽抛出银针来。段念大骇,忙要避开,那银针却是朝午子虚射去的。午子虚哪料得他师父会突然像他出手?顿时一枚银针中咽喉,一枚了中眉心,连声音都未发出,便瞪着寒布衣,死了。

段念抛开午子虚,冷冷看向寒布衣。寒布衣却叹了口气道:“按实说,这几日他有意拜会赵琪,并透露了意向,赵琪都未回应,希望不大。更何况他又行了这般多恶事,也唯有以死偿命啦。”原来寒布衣之前的镇定自若。却是已将午子虚当成了弃子。

段念却不理会他这种为苟活为不惜杀了徒弟的说法,只与他道:“方才你说你见过使这种剑的人,还杀了他?”寒布衣道:“不错,那还是我未投奔金朝之前……”段念打断了他的缅怀,冷冷道:“那你可曾看出我使的是甚么剑法?”寒布衣一怔,瞬时汗毛竖起,段念的剑招虽然纷杂,但其中不是是配合这柄剑的。不禁道:“李家的……不!绝不可能!李家满门被灭,不可能还有人!”段念却道:“那我又是如何会使他们家的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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