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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河西时的部队,在大阅结束以后,已经“归军星散营”了。虽然诗的前后文所描写的唐燕相州之战的结局同骠骑军得胜归来的事实格格不入,但至少这句诗可以拿来较为贴切地形容部队解散后的场面。
上个月月初由上林苑开拔而出的北军骑士和赵司马的卫队一共有四百人左右,经过这次征伐,加上重伤员和轻伤员,回来了三百六十余人,伤亡较普通的从陇西集结来的边骑为小。其中负责护卫通书什的百人队是伤亡最小的,仅在战场上损失了五人。但无论如何,这个数字是细是大,那三十多位鲜衣玄甲的禁军骑士终归是把他们的生命留在了荒野上,再也没能返见长安的繁荣,只有他们破洞带血的甲胄和衣冠被装在辎重车上带回苑囿。这次汉武帝诏书中所说的“全甲获丑”,骠骑军全甲而还,除了说部队没有很大的损失以外,还有一层意思便是战死者的盔甲没有遗失。
从上林苑的北门入苑,天依仔细地端详起这个苑门来。门道的柱子仍然被施以暗淡的朱色,而柱子支撑的过梁,以及城楼平坐的阑额上尚被施以璧带——也就是《洛阳伽蓝记》中所谓的“列钱青琐”的图案,被冷色的石青和石绿填充着。作为这各种无机物和已然失去生机的木头所堆砌起来的大门,或许许多骑士在通过这个门道以后,就做好了这样的觉悟:和支撑这谯门门道的柱子一样,在接受大自然长久的养育以后,在王命的逼迫下,用自己的生命去点缀君王的伟业。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天依的脑海中不断地浮现这些数百年后的唐诗。唐代不愧为诗的国度,也就是黎民百姓如此多的苦难,才为诗人这些惊天泣鬼的句子浇上血与泪的灵魂。天依一边想着这些诗,一边听着身边劫后幸存且刚被赐爵的通书什的小伙子们兴奋聊天的声音,感到生命和亡逝在她的身边如影随形。
沿着熟悉的道路,众军回到昆明池畔的大营。池边的宫苑仍然版门紧锁,宫苑中的景象和塞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出了长城以后,洛天依和乐正绫几乎每天都要辗转百里左右,不停地奔波劳顿,不停地前往一个又一个部落。在那里没有安全可言,万事万物,生者和冤魂无时无刻不在转换,劲风吹动着黄草,如波浪一般涌起,而战死者残破的尸身则如小舟一般在其中隐现。比起那儿,上林苑中虽然风物阜盛,烟花迷蒙,但是苑中的这些离宫高台却竟日见不到什么生气,里面明明居住着成百上千正值青春的宫女,但是昆明池边却听不到一声丽人的欢笑,也见不到什么人影。比起塞下,这儿虽然是个享福的乐土,但宫墙里面却笼罩着一股死一样的静默和恐怖。这个氛围让同为女性的天依感到身上发毛,虽然她的脸上由于太阳的照射,正在不停地流汗。
自己若要选择的话,恐怕宁可放纵自己薄弱的躯质,到塞外去搏命,也不愿在这个死一样的宫苑里面活到头发花白。阿绫也早就同自己说过类似的想法。在这方面上,她们是高度默契的。
通书什回到他们的驻地。在受了赵司马关于今明两日事务的训话以后,乐正绫先是指挥士兵们解下甲胄,随后让他们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革书按日期整理好,归放至陶院东挟屋的库存中。这个挟屋是前几个月乐正绫向军幕申请加盖的,院东的陶屋地势较高,地基也相对较高,不太容易受到地气的腐蚀,可以拿来存放贵重物事。在新建的挟屋当中有一排柜子,每个大抽屉都写上了士兵们的名字,里头安放着他们在出征之前在陈仓附近的关山草原上积累的革纸。在看到这排排写着什兵的名字以后,楼昫、夷邕等人忽然长舒了口气。如果这次出征的过程中战死了一人,那么他们回来面对写着名字但再无人拉开的柜子时,他们的精神必然会受到严重的冲击。
由于皋兰山下的大营在决战时被匈奴部队劫掠一空,他们出征时所携带的贵重物品也只剩下这些放在马袋上、记录着河西地区匈奴语言的革书了。先前在陈仓购得的革球,最终也没有找回来,他们下午是连一场球也踢不成——除非去找赵司马的卫队们。
“哎,明天等那些封赏到了,忙完了,我们后天去一趟长陵,再找那家店家!”夷邕在大战之后一直无球可踢,他不停地坐在登子上,摩搓着手。
“看你那个样子,是想找那儿的小爷打架吧。”士兵们撺掇道。
“打就打,怕什么!我们那会还是个白丁,还能拿使君压过他呢。”夷邕大声说着,“他在长陵奸猾,靠的不就是他叔伯是那儿的市吏么?市吏多少石的官?”
“也就百石吧。”张原在旁边托着下巴。
“我们的爵位是不更,相当于多少石待遇?”夷邕又环顾众人,问。
“起码也有百石吧。”
“我们十六个人,加上祁什副,都快两千石了!两千石的官,在哪儿横走不是走啊?”
众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你这个计算的方法,这个世道要真像你这么量,凑二十个不更,都可以顶个廷尉了。”
“哎,说真的,咱不怕他。”开完玩笑以后,夷邕摆摆手,“他上次磕了一鼻子灰,他肯定不敢再来了。”
士兵们有说有笑地在陶院中休息,汲井里的水喝。在他们出征以后,通书什的陶院是由赵司马的家奴们扫洒照顾的。而在小伙子们回来之前,苑中的军尉还专门下令将这个院落清洁了一遍,自然种种杂务当中,淘井也是重要的一环。
乐正绫和天依吩咐完事务,解散了后生们,自己也带着毛毯等在出征时日用的物什回到了家奴营的院落中。一踏进院门,女奴们看到二人回来,一下子就聚了上来。
“回来了!”张嫂一把拿过天依的毯子,“真是天佑吉人,你们在服外没有受太大的伤。”
“阿绫背上中了一箭,不过没有刺中要害,好得比较快,现在没有什么大碍了。”天依笑着对家奴们说。
“是哪个贼徒向我们的什官射箭?”另一位年青女奴问道。
“河西诸部右军的一个穿着皮袍的人。他早已死在了战场上。”天依道。
“所幸他的箭不利,也无有倒刺。”乐正绫叹了口气,“我中的那箭哪儿是射人用的,是猎户削成用来射猎物,好在它倒地以后快速拔出箭枝用的。我在他的眼中也就是只可以剥皮的野鹿吧。”
“来,姑娘,这天儿太热,我们进屋说。”张嫂笑着牵起阿绫的手,“这次从河西回来,你可得给我们讲一箩筐故事,让我们大饱一通耳福呢!”
待众人进了院子的正堂以后,忽然有一股小孩子的笑声从陶屋的后面传过来。天依向屋后一看,是为桂听闻两位汉国姐姐回来,正随着他的母亲和阿姨们从玩花的地方跑回正院。他相较于出征之前已经长了点个头,面庞也圆润精神了许多,这都是受家奴营中的营养所赐。
“walkwe!”乐正绫用斯基泰语呼喊他们的名字,“ma?n?avi!”
毋奴韦和苏解带着她们的好小子,向乐正绫问安。为桂没有马上抱着乐正姐姐的大腿,而是也学着她们的样子,向什正作揖。
“这褐毛小子,在我们这过了两个月,会讲礼法得多了。”三老弓着身子,向两位什官介绍道,“现在见到院中的姑婆,都这样,大家都夸他乖呢。”
“真乖!”乐正绫说着,蹲下来摸摸为桂头上的发梢。他现在虽然还是一副半高加索面孔,但是身上穿的衣服、头上扎的发髻,无不是汉式的了。小家伙睁着大眼睛,盯着这个一个月不见的大姐姐,看了好一会。忽然,他吸了吸鼻涕,向自己的母亲和阿姨们道:
“姊姊变黑了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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