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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门前风景雨来佳1(第1页)

八月初二,例行夏朝节。钱瑜在紫宸殿前等待着凉轿的来临,见有穿石蜜色齐胸襦裙,吉金褙子的妇人谨慎下轿,旁边的梅见悉心妥帖的搀扶,遂引她到殿中去。唯独今上在御座,才搁置了一本劄,又兀自揭开薄荷清膏的盖子揉着头上的穴位。见有脚步声他立刻抬首,“是曹娘子罢?梅见,你扶曹娘子去落座。”

说罢遣散宫人,曹怡是月前接到圣谕的,说要命她入禁庭探视张居澜,她整整欢喜到今日,“原是听闻早些时候您身染微恙,想等您将养好再来探望阿照的,免得她担心受累。”曹怡倒将他设想为猛虎饿狼,满心为居澜担忧挂念的,“朕早前严惩了令嫒,曹娘子心中一定很嫉恨朕罢。”曹怡却不诚惶诚恐,只按实情说:“您只是教她多了番疼痛,多懂些事理罢了。”

今上颔首,“您倒是深明大义,果然是值得钦佩的。朕料想您与阿照数年未见,她极其牵挂您。若谈起母亲,清河郡君虽是她的生母,却未尽母亲的职分。她幼年享有的稀缺爱护都是您给予的。况且您对她有救命之恩,念及种种,朕都是要恩赏曹娘子的。就不知曹娘子想讨些什么?”曹怡面未改色,“民妇一介粗鄙妇人,不堪陛下厚赏。只求陛下善待阿照也就是了。救命之恩……阿照是将过往一概对陛下倾诉了?”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曹怡的言传身教,使居澜耳濡目染,“算是罢。阿照的事我多少知晓一些。我知她曾经百般不易、受尽折磨,就冀多珍爱她来弥补。”曹怡叹息道,“个中不乏民妇无能的缘故。民妇手无缚鸡之力,亦未能将她照顾周全。阿照这孩子敏感多思,平日寡言少语,只缺短了物什也从不提起的。倘或她肯对您倾诉过往,陛下必定是阿照笃信和钟意的人。”今上冁然而笑,“曹娘子随朕去鹤庄阁瞧阿照罢,她必然是极其欣喜的。朕打算在京都给您置一处宅院,容娘子在京调养安歇。”

然而到了鹤庄却见不似往常,献春小心翼翼启开槅扇门对他施礼,“陛下圣安。娘子将将用了早膳说头晕脑胀,奴遂服侍娘子躺卧。如今说体躯乏力,竟连起座的精神都不曾有。今日亦向圣人告假,我们意欲去延请太医的,但因林御医值休,经皇长子殿下孕事,娘子愈发怀疑这些入值的医官,因而不愿奴去请他们诊断。”今上听得这番话不禁斥道:“病忌讳医这还了得?钱瑜,你去请御药局的御医过来听命。”

说罢他示意梅见,“你引曹娘子去侧阁稍歇,等阿照略微恢复些精神自去请您。”他入到寝阁中,燃了重份量的檀香,一时有些冲鼻子,他撩过帘幔见她穿褙子侧卧着,闹了一额头的汗,“阿照?”她迷蒙睁开眼,见是他就哼哼起来,“妾身上酸疼,陛下替我揉一揉罢。”他会意,坐到榻沿慢慢揉着她的手臂和两腿,“还是要见医官的,我知你对医官署的混账不放心,遂教钱瑜去请御医的。你纵使不信无端的人,御医可都是平日为我请脉的,我总不会害阿照的。”

她遂仰面躺着,“冷热交替的,妾都不知所措了。这都酷暑时气了,妾竟还冒虚汗,陛下说妾不会得了不治之症罢……”他口气不善,“住口。这四字是能乱提的?瞧瞧你这点胆量,无人诊断就愈发胡想起来了。”说着替她揩了额头的汗,“你是不是背着我啖冰了?”她猛烈的摇着头,“妾前几日就碰了碰冰酥酪,陛下就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通,还当着许多黄门和内人的面,妾当真是颜面无存了。我近日颇听话的,沉李浮瓜一点都不曾用。”她将他的手覆到胸乳处,“此处当真酸胀得厉害,您快替我揉一下。”他哭笑不得,罢了罢了,只他能碰得了,却教他找谁诉苦。“都怨陛下寅时将我闹醒了,我再不曾入眠。总觉得困乏又身上酸疼,竟然煎熬了大半晌。”

钱瑜在外报御医到,他才替她挑开一侧的幔帘容人进阁。来者是薛文,比起林玄略逊一筹,他抚过左腕、右腕,反覆来了三遍,直惹得她蹙眉头,今上在旁替她纳扇送爽,“难怪你这般信林玄的。”她心领神会,欲撑起身来听他的诊断,薛文只问她,“敢问娘子上月行经正常否?”她拍了拍胸脯,只觉早膳用得少了,这会子反酸水。“我月事一向在月尾,从敬日(1)起,七月延缓至今。”薛文遂合手作揖道:“恭喜陛下、张婉容,婉容的脉象是滑脉,已妊娠月余。”她的不适被欢喜驱散了,“当真吗?”她又眨眨明眸觑向今上,“妾就说明岁给您诞一位玉雪玲珑的公主呢!”

薛文这人就是实诚,实诚到无半点隐瞒,他又不曾替掖庭的滕御们诊脉,只听张居澜这样夸口就立刻禀道:“张娘子略知岐黄之术,怕是未晓左寸沉滑为男,历验不爽也。《太平圣惠方》中说:左右尺中浮大者为男,尺中沉细者为女。《脉义简摩》中说:若脉沉实,则胎儿为男;若脉浮大,则胎儿为女。娘子脉左寸沉滑浮大,腹中所怀并非公主,而是皇子。”今上斥他道:“娘子月份尚薄岂容你妄议?旁人问起一律不准提。下去开一服给娘子安胎的药汤。”薛文悻悻告辞,他见她似有不愉就安慰道:“皇子就不好了?瞧瞧你,别人可都翘首以盼的。”她鼓着腮帮子一副不快的模样,“妾要和陛下讨赏赐。昨日的蜜饯樱桃和糖渍梅子妾都不曾用完您就命人撤了,今日可要容妾尝个痛快。”他抚抚她脊背,“乖,贪甜伤牙齿,对身子康健亦不善的。”她蹙眉更深,“这也不成,那也使不得。陛下是将妾当做犯妇看管?”

他赶快将她搂住,无奈妥协道:“你贪甜就命他们制来罢。冰是万万尝不得。你现下有了身孕更要保重。若说赏赐,我倒给你备了一份。”说罢他扬声唤道:“钱瑜,去传人过来。”她一番稀奇古怪的模样,“多利落的人值当陛下称一声赏赐?妾可要好生见识见识。”然而逐渐近前的人却氤氲了她的眼眶,竟然是姨母,他将远在家乡的姨母接来了?曹怡在众目睽睽下施礼道:“陛下圣安,张婉容万福。”

她亦不答,只是泪珠如断线般滚落,他措手不及,只好执绢为她搽擦,“你是有身子的,今日见姨母原该是件喜出望外的事,怎么倒哭了?”说罢他侧开位置,“曹娘子好生安慰她罢。我去侧阁瞧一瞧她的安胎药。”曹怡这才坐到她身旁,将手覆到她小腹,“听人说你抱恙,我还牵挂得不行。原是阿照有孩子啦,听闻你正月得了栩哥儿,如今他怎么样?”她握紧了曹怡的手,“自然是安虞的。我与陛下将他养得白白胖胖。我只怕是发了梦,怕一眨眼姨母就消失了。是陛下将姨母接来禁庭么?”

曹怡看着她禁不住落泪,半晌才说:“傻孩子,我又不是大罗金仙,怎地还会动辄踏云而去?确是他替你着想才接我来探望,不想你这儿就有了喜讯。”居澜亦破涕为笑,“可见姨母是我的送子娘娘,您一来便就妊娠了。”曹怡拍她额头,“都是当娘的人还这般没正经!我见陛下待你不错,对你关怀备至的。”张居澜闹个红脸,掐住曹怡的衣袖柔声道:“姨母取笑我呢。禁庭这么多娘子,陛下不过瞧我青春韶华,这时候尝个新鲜才对我多有疼爱,今后的事儿我都不敢揣测。只想他能善待我的孩子,我就感恩戴德了。这天家是最威风凛凛的地界,他的子嗣又是半个臣僚,虽明面与平常家户称陛下为爹爹,可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事不在少数。”

曹怡正欲慰藉,却见今上横眉竖目的端药前来,恐怕她这番鳃鳃过虑的话被他逮正着了,碍于曹怡,今上尤神态温和,“恰逢张婉容有孕,曹娘子就长居禁中罢,免得她整日杞人忧天、伯虑愁眠。”曹怡叉手端庄施过礼,就随停云去收拾妥当的侧屋里歇息。他就在外间的墩子上坐,依旧是瞋目怒眉的样子。张居澜向前蹭了蹭,正过身跪在榻沿上,“陛下恼妾了?您堂堂君子,竟还学人家偷听墙角。”

他眴目淡淡一笑,“是,窃听你的私房话是错,但来得巧才令朕通晓婉容的心。”他从不在她跟前摆架子,平日亦不秉持官称,张居澜已取出绢帕来掖泪,“妾还能怎么同姨母说呢?说郎君对我百依百顺、无有不从?姨母究竟是外人,又有个混账姨丈。若她见陛下袒护妾就诸多妄求,妾还会有颜面来见陛下?”她抽泣着,动辄扭过脸去,“妾又没说错。您从前有杜氏和林修容,如今不缺娘子服侍。妾怎有底气说陛下一辈子舍不下?怕这样讲陛下反倒嫌妾恃宠生骄。”他将她扶坐,顺势替她揉着膝盖,“这榻沿颇硌人的,我的阿照细嫩,只怕这一会也要淤青了。”

说着替她揾着泪,“我真是拿你没办法。你这一套歪理将我教诲得牢固。”她扬起下颚,状似不睬他的模样,“陛下又非第一次教我跪了,如今反而怨起妾,妾自然要跟您分说分说。”提起前事他却又气弱了一些,“瞧你这样子,怎么不是恃宠生骄?你既懒怠同我说话,我走也罢,正好数日未见贤齐,我这就去金蟠阁瞧她们母女。”她只觉气滞血冲,不等话出口就蹙眉捂住肚子,他本就存了调侃的意思,见她当了真忙将安胎药递给她,“阿照!都是玩笑话,你岂可当真的。”说着在她背梁慢慢的摩挲,专心致志替她顺着气息,“快消消气。”妊娠本就是多番不适,经不起他动辄就说她的不是,张居澜亦不知做戏或是真话,又滚了两颗泪,正巧砸到他手背,“索性妾身子不便宜,现下服侍不好陛下,脾性又不佳,不比林阿姊既婉顺又温厚,她的女儿最会讨您欢喜的。”

唉,曾经他盼居澜为他捻个酸,如今真来了又觉得招架不住,只好放温和,耐心十足道:“贤齐终究是我的女儿,她的事我都是和盘托出的。阿照,十年前我怎能预料今日?从前的事除非神明在世,否则怎能改变?”她长舒口气,“妾没有阻断您和其他娘子的意思。陛下要做个好爹爹,显德公主若能和陛下一样品德、一样心性,怕是汴京的才俊皆会来求亲的。陛下定要给她寻个文武双全的好都尉,最好就像燕国长公主的郎君那样。”他抚了抚她发髻前的鬘发,“国朝公主怕是不好嫁的。但凡有才能均望入仕,然驸马都尉却只能任虚职、闲职。你呀,就别为贤齐操心了。”她却不以为然,“贤齐是您女儿,自然就算妾半个女儿。寻常人家都盼兄弟姊妹和睦呢,历年的集英筵妾打算为她留意一两个俊杰。”今上和颜悦色,扶她靠在软枕上,手依旧替她按揉着胳膊,“我瞧你当了阿娘人当真操心起来了。安心颐养,国朝的公主总不会恨嫁的。”

晚膳时曹怡正陪着张居澜用膳,献春入内朝两人叉手施礼,“金蟠阁说显德公主腹泻不止,兼呕吐,怕是夏日炎炎,未能妥当用食的痢疾。福宁的钱都知来传话,说陛下命娘子早些安置,莫要等他前来了。”啪一声,曹怡只见张居澜的牙箸落了地,此刻一根滚落在献春足旁。献春替她捡起来,挥手摒退了侍膳的内人,“纵使陛下会为你疏远林修容,女儿总是亲生的。你难不成要去金蟠阁摔东西跌碗吗?陛下是最厌恶骄纵女子的。凡事不能两全,或许对得起这个,就对不起那个。”又一声,她的瑞鹤缂丝扇落了地,“人世间可真是不能挨个都对得起。陛下要做贤夫慈父,我能有什么法子?跟林荇置气毁自己身子,我还未蠢到这等地步。”

张居澜管不得,自有旁人替她主张。随着心舒体畅,邢筱的身子大有转折,如今时常出来走动,今上儿女染了疾病,她自是要来探望一遭的。见显德仍在干呕,邢筱皱眉道:“阿荇照料贤齐一贯细致,怎么会忽就呕起来?瞧这孩子,我看着都不落忍。”今上尤取水给女儿漱口,贤齐泪盈于睫的捉住他的手臂,“爹爹不走,女儿害怕……”林荇不停的掉眼泪,人如秋叶凋谢的叶子一样软膝跪倒,皇后匆忙吩咐结香,“阿荇!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贤齐是食多了冰镇水果还是早午膳食合并成一顿?都说吃一堑该长一智,医官怎么说?”

此刻林荇觑向今上,邢筱立刻觉出异常,“你瞧陛下做什么?难道贤齐是思念成疾?”林荇果然又跪倒了,“圣人明鉴。妾平日操持显德的事从来尽心,只两日前公主见膳房所制的糖浸皂角米后想了半日。妾遣人去取一碟给公主解馋,不成想公主食后就上吐下泻。此刻妾寻人探听,原是张婉容贪甜,此物是鹤庄阁瑞英所制。妾回想再三,瑞英在潜邸犯过错,妾惩戒过她,想必是她心有怨怼加害显德,妾悔之晚矣!”果不其然,邢筱此刻倒不很担忧显德的病情了,“传司宫令取宫籍来。”

半晌邢筱翻看后觉不愧是林荇的伎俩,“原她曾是位医女,是后拨去鹤庄阁的。林修容是疑张娘子要谋害你与显德?”挑明就无趣了,林荇说:“妾未曾作此想。张娘子同为皇嗣的母亲,一定极为疼爱孩子。只是显德受到这种苦楚,妾身为母亲痛心疾首,请陛下与圣人一定要为妾做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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