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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生转过头,装着粮食的长板柜上,搁着一堆油渍渍的纸包,一堆未曾开启的酒瓶……这是怎么回事呢?
“村里人看着你给长才卖了石头,知道你有熟同学在管理站开票,这下倒好——”母亲不知是讨厌呢,还是欣赏这种事情,“都求你帮他们卖石头哩!”
“嘿呀!我怎么能……”润生说不出话来,这无疑又是一件不期而遇的事。他从报上看见过一些不正之风的报道,也从旁人的口中听到过诸多的行贿受贿的丑恶行为,而他自己亲身经历,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是啊,没有什么人会给他的父亲行贿,他只会喂猪养牛,给别人帮不了什么大忙。他过去一直念书,也不会遇见什么人来求他帮什么忙的。现在,他第一次看见了在沙滩上被人谚称为“进贡”的贡品了,一包包糕点,纸烟,一瓶瓶贴着各种装饰图案的酒瓶,供奉在柜盖上了。甭说他受不受这些贡品吧!想到晓兰和他的不堪回想的初恋,他连看一眼那些贡品都觉得讨厌。
“你收人家这些东西做啥?”他朝母亲使性子,“你收下了,你去给人家卖石头吧!”
“啊呀!俺娃——”母亲不恼,亲热地叫着,“那些人一进门,挡都挡不住,不信你问你爸……”
“我一辈子没有白吃白喝过人家的东西。”父亲没有直接替母亲作证,却讲起家规来了,作为父亲,他比老伴更疼爱独生的儿子,却不忘时时处处给儿子以实际影响。他把这件事,看得远远比老伴严重,“即就是咱能给人家帮忙,也不能收受这些黑天黑地里送来的东西!啥味呀?”
“谁收下谁送走。”润生怨母亲。
“话虽这样说,理虽这样讲,甭忙——”父亲完全显示出他的一家之长的主事人的深谋远虑,“给人帮不了忙,也甭得罪乡亲……”
“你说咋办?”母亲也急了,“怎么还给人家?一还,就准定得罪人咧!”
“我想想……”父亲沉思起来。
“我还!”润生站起身,“谁送来的还给谁,简简单单的事,偏想得那么复杂!”
润生烦躁地走出里屋的小门,走进自己的小厦屋去了,他需要一个人静静地躺下,想想他和她究竟经历了一场什么,简直跟做梦一样呀……神秘的动人心魄的初恋,竟是这样来去匆匆地结束了。在人毫无精神准备的时候突然发生,又在人毫无精神准备的时候突然中止,真是不期而遇,来去匆匆!
黎明时分的河滩里好冷啊!秦岭东山的群峰的上空,透出一抹亮光。田野里一片昏暗,河堤上落光了叶子的杨柳林带,像一堵雄浑的城墙,齐刷刷排列在河岸上,露出高高矮矮参差不齐的锯齿一样的树梢。小溜子北风在黑暗里溜过来,像挟裹着无数的钢针,扎刺人的脸颊。钻进脖颈和袖口,手指麻木得握不住铁锨的木把了。
沙滩上空寂无人,河水也像冻结了似的发出不大连贯的颤颤的响声,白日里熙熙攘攘的沙滩,现在显得空旷和广漠。黎明前的这一刻愈加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即使顶勤快的庄稼人,也要等这一刻过去,大地和村庄露出黎明的端霓的时候,才扛着铁锨和担笼下到河滩来。
十八岁的哥哥曹润生鸡叫三遍的时候,就在沙滩上撑起罗网了。他昨晚一宿未曾合眼,翻来覆去,那被窝里像是有石子和柴枝,蹭得他睡不着觉。他和晓兰就这样断了!刚刚热乎了起来:骤然又凉咧!唉……怎么处理这种事?老师在课堂上只教给他作文和计算,从来没有讲过怎么恋爱。有一次,老师严厉地批评两个偷偷谈情说爱的同学,凛然无情,直到那两个倒霉的家伙抬不起头来,老师干脆宣布:中学生不准谈恋爱……他却在心里说,晚了,老师做戒得太晚了!他和晓兰在河边上已经亲过嘴了!抹也抹不掉这样的记忆了……老师要是能给他们讲讲怎样恋爱,失恋了又该怎么办,现在对他来说就有很大的参考作用了,老师却只是一味地警告不许谈。父母亲只是教他好好念书,供给他吃的和穿的,训示他要尊敬先生,和同学友好相待,出远门念书一切得谨慎,从来没有告诉儿子,当一个姑娘突然亲他一口,给他唱歌的时候,他应该怎么办?没有,从来没有,因为政府里提倡晚婚,已成定律,庄稼人虽然不大满意,却逐渐地推迟了给儿女们订婚的年龄,一般都在二十岁以后才张罗,订得早而不能婚嫁,倒惹得好多麻烦。他才十九岁,尚不见任何一位热心的婶娘或嫂子来提亲说媒,父母也没有因缘提及此事,他更不好意思告知父亲和母亲,说他和一个女同学如何如何了。
没有谁能帮助他,现在怎么办?他和晓兰在三岔口旁边的麦田里分手了,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拒绝了她要送给他的那一身合尺合码的衣服,走回曹村来了。他现在说不准他对她的这种态度合适不合适,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他和她的关系好不好,只是……完全是凭着一种不可逆转的心性,就这样告别了。当他现在躺在小厦屋的被窝里,静静地回想刚才和她在麦田里的谈话的时候,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既然她要和那位县上干部的儿子……又何必给他送一身衣服呢?他穿上这一身衣服会是一种什么滋味呢?保持那样一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干什么呢?要么就好,好得无遮无掩,像他们那晚过河时的情景一样;要么就断,断得一丝不连,各人奔各人的前程,她能找下一位大学生派头的管理站的会计作女婿,他也绝不至于打光棍一辈子!他头脑简单,喜欢干干脆脆,小葱拌豆腐一青二白,脑子里盛不下缠缠络络的丝麻……尽管这样,他还是睡不着了。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乡亲们悄悄送来了那么多糕点和烟酒,指望求他通过她卖掉石头,却不知他现在正打算再不和她交往了呢!既然睡不着,躺着特难受,上房里传来父亲沉重的舒悦的鼾声,更叫人感到心胸里憋闷,他悄悄爬起来,扛上铁锨,挑上铁笼,出了街门……
包谷秆子燃烧起来,僻啪乱响,火光在沙滩上辟开一个小小的温暖而明亮的空间,他抓起一捆干透的包谷秆子扔到火堆上,被黑夜收缩了的空间,又随着蹿起的火光而扩大了。他铲起一锨砂石,抛到罗网上,刷地一声刚落,又一锨砂石接着抛上去了。他发疯似的干着,像是和谁赌气似的干着,不让双手有一瞬间有停歇。忽而蹿起的火光,照出他一副红扑扑的脸膛,眉毛拧到鼻梁上头的凹坑里,嘴里轻轻喘着气。
要是晓兰现在坐在包谷秆燃起的火光里,嘎嘎嘎地笑着拢火,歪着脑袋唱“九九艳阳天”,那他就会……啊呀!胡乱想到哪儿去了,他揪一把自己的头发,眉头又紧紧地拧扭在一起了,用劲挖砂石吧!
用劲挖,使劲抛,一天争取增加一半收入,早点攒够钱数儿,把东杨村那十箱意大利蜜蜂买到手,早点离开这无聊的曹村的河滩,满世界赶着花开放养蜜蜂去。把晓兰和他的关系彻底割断,把她在他心里的影子彻底抹掉,一身轻松,无牵无虑,满世界去逛呀!
他将押运着自己的蜂箱,乘着火车,风驰电掣般地驰过平原和丛山,村庄和河流,春天到南方,夏天回北方,哪儿的花儿开了就赶往哪里,在平原上的某个陌生的小镇旁,或者在山区的某个小村庄里,摆开蜂箱,撑起一顶绿色的小帆布帐篷,戴上面罩,抚弄那些嗡嗡叫着的金黄色的蜜蜂,把那些已经无用的公蜂及时捏死,它们和蜂王交配以后就无用了,既不酿蜜,只是坐享其成。人工培置王台,不仅能控制蜜蜂的繁殖和分群,还可以生产蜂王浆,那是高级滋补品,听说资本主义国家的头儿把它当饭吃,所以一个个都长得头大腰肥,把那灌满蜂蜜的蜂皮装入摇蜜机,转动手把,那稠汁就被甩了出来……晚上呢?最好能带一台电视机,可以看球赛,问题是要钱!钱,他要挣钱,拼命地刨砂石,拼命地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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