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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竹杖芒鞋轻胜马
他们脱掉病号服,换上用床单改制的便装,穿上海草编织的鞋履,利用扫帚作为拐杖,走上臭气熏天的甲板。仿佛这真成了一趟轻松愉快的郊游。
大船形貌又豁然落入眼帘。只见它状若奥林匹克公园,上层建筑重岩叠嶂,连绵不绝,扶摇直上,被千万条蛛网般的钢索牵拉着,构造参差不齐,以卵形、箱形、圈形、蛋形等凹凸垒起,具有组装模块式的现代艺术感。
大海汤汤,明焰煌煌。在杨伟看来,海成了一座无处不在的高墙,把医院与某个隐形外部世界隔离开来。他本以为,只有对待传染病区,才会采取这样的措施。把病人集中在船上,用海水来做围墙,这是谁的奇思妙想呢?可以让患者在船上随便走动,但绝不令任何一人逃离医院。真是考虑太周到了。
到处是固定或飞动的监控器和传感器,它们是生物统计装置的组成部分。建筑物上挂满巨幅人像,都是同一人,一位戴黑框眼镜、高高瘦瘦而文质彬彬的中年男性医师,面带儒雅温和笑容,穿着整洁笔挺的白大褂。杨伟想,是院长吗?但船上分明不见医生踪影。
病人观光团优哉游哉,走过琳琅满目的各科病房。它们叠床架屋,崖起峰回,分布在三层至三十二层的甲板。一层诊断区,二层手术区。其余都是病房。除了医师画像,还飘扬着据称是病人赠送的鲜艳锦旗,上写赞辞,“欲向市中求妙药,须知海内有奇方”,“无影快刀除隐患,有方奇术解沉疴”,“神州自有能医手,东土何曾见病夫”,“热情迎来蹒跚友,高兴送归健步人”。
病房总入口处竖立着一座纪念碑般的电子显示牌,上面滚动着全船的病人数目,用十几种文字表现。数字无法统一,从三十万到三百万,差别很大。船上到底有多少病人呢?病人没必要知道详细。他们仅仅看到,每个数字对应一位病人名字,以及他的预期存活时间。
观光者接下来访问了空间浩大的腹部外科病房。在这里几千人只有几百张病床,每天都要通过打架来重新分配床位。这样一来人数的确很难点清。此情此景,杨伟似曾相识,就好像他在这儿住过。在感染科和皮肤科病房,人员更众,病人们从舭龙骨处拆来铁皮,搭建了违章建筑,参差密匝,贫民窟般,以安其身。但在综合科,也有规模小一些的病房,甚至有三人间、两人间和一人间,住着身份不一样的病人,由专职医疗机器人一对一治疗。
路口处零星散落着病人尸体,是被活着的病友扔出来的。收尸机器人姗姗来迟。瘘吡说,它们的电路被海水腐蚀了。又看到自愈会会员过来,他们就让开道。杨伟羡慕地觉得健走者是船上最洒脱的,仿佛摆脱了桎梏。痃嗪说:“这帮家伙自欺欺人,瞧,健步如飞走在头里的,已经死了,但体内装了永磁电动机,维持住生机的假象。”
然后来到十三层贵宾病房,亦称“不死者病房”。病人纹丝不动躺在床上,心电图显示一条条直线,但趴在他们喉咙上的呼吸机还在运转,发出蚊群般嗡鸣。在这里履行救治职责的是更高级的医疗机器人。各种好药都用上了。病人始终处于被抢救状态,但已经死了,腐烂的躯体露出白骨。这是医院船弥漫的臭味一大来源。但墙上的电视屏幕上仍在滚动播放病人生前的笑貌音容。
痃嗪解说:“这帮病人出了大价钱,与医院船关系很深,可能就是这支船队最早的建设者呢。他们享受高等治疗。这造成了优质医疗资源匮缺。”
疣啶抚掌大笑:“死了呀,都死了呀。”
痉哌尖声嘶叫:“死了还占着病床啊。”
瘘吡叽叽咕咕:“没有比这更公正的了。”
杨伟心忖,这是说,贵宾病房的病人接受了更好的治疗,却不如治疗不到位的普通病房的病人耐活吗?这样就扯平了,从而提升了对生命价值的认识。
又上行至三十三层甲板,此处分布着游泳池、网球场、桑拿屋、按摩间、棋牌室、电影厅等。但病人大多还是喜欢待在肮脏的病房玩耍。像痃嗪这种搞自由行的,算是别出心裁了。医疗观光要比自愈运动玩得心跳。
再往上就不好走了。船的极高处,有一团毛茸茸的恒星般光芒,四面八方网罗投下,夹杂噼啪异响,却看不清究竟。光焰之海把丰饶细节淹没。病人很难去到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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