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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二姑,指给她这样一条生路。
她天不明时爬起来,趁黑溜出吕家堡村子,沿着河川越来越细的土石路,一直走进去,到那些隐藏在山坡背沟里的村庄去收买鸡蛋;或者涉过小河,走过川道,爬上北岭,到老岭深处的人家去进行此类交易。愈是交通阻隔的偏远的山村,鸡蛋也就越便宜,河川里一块钱买七个八个,在那儿就可以买到十个以上了。收买下一笼子鸡蛋,在夜深人静时分赶回吕家堡,睡过一觉,就爬起来,又趁着天黑溜出村子,赶到城郊去,那儿有几家聚居着工人和他们的家属的大工厂,他们需要鲜蛋。她成全了他们家需要用鲜鸡蛋补养身子的老人和孩子,她也就赚下钱了,一天收购,一天出售,两天完成一个赚钱的周期,除去风雨天和必须到生产队出工的日子,一月里总可以完成六七个这样的周期,每一个周期可以赚下十块左右,有这样的收入实在不错了。
跑路,她不在乎,忍饥受渴,也都罢了,最大的危险是被人抓住后没收了“赃物”,就会把一月辛苦的赚头全部贴赔进去了。到处都是警惕的眼睛,任何意料不及的凶兆随时都可能发生。她现在已经完全深谙此道,一次又一次成功地收买下鸡蛋,一次又一次地出手,也就一次又一次地达到赚钱的目的了。她不无得意。
她已经熟悉源坡和北岭上大大小小的百余个村庄,那些村庄大致的经济状态和人际关系。哪个村庄富裕,哪个村庄穷困,哪个村庄干部管得紧,哪个村庄干部闹矛盾,还有哪个村庄压根没人管,到收麦子时还扶不起一个队长来。在这方面,四妹子也许比县委书记或公社的头儿们还要善于用心,还要了解得多哩!那些干部强而又管得紧的村子是禁区,说不定一个什么积极分子一瞪眼抓住她的笼子,就全完蛋了。鸡蛋是被定为统购统销的仅次于粮棉油的二类物资哩!她小心地躲开那些村庄,而放开胆子走进那些干部不大先进或根本没有干部的村子,象走亲戚一样大大方方走进某一户山民居住的小院,借喝一碗水的时间,与那户的男当家或女主妇聊起家常,如果观察判断出这个家庭里没有共产党或共青团的成员,她就提出买鸡蛋的事来。一般说来,这些人是乐于把自家瓦罐里攒下的宝贝鸡蛋拣出来,装进她的笼子里的,因为她比公家收购的官价要高一些,一块钱有二至三个鸡蛋的差别。山民们除非迫不得已,是不会放过高价而低就的。尽管到处宣传说鸡蛋交售给公家光荣,是支援革命,支援亚非拉,直到她把这些宝贝鸡蛋“支援”给城里人的肚子以前,时时都潜伏着危险。供销社的人在车站和渡河的甬道口值班,专门检查偷贩鸡蛋的二道贩子。进入工厂家属区域,常有好事的工人或是居委会的干部出面拦截,很难说他们是为了支援亚非拉或是自己图得便宜,因为他们往往把拦截得到的鸡蛋就地分赃,按公家的价格给她付钱。她可就倒霉了,两天的工夫和往返二百余里的艰难全都白费了,真正是无代价地“支援”给那些比她生活更有保障的工人老大哥或老大姐了。
她被公社供销社的管理人员逮住过一次,从此就只走小路而避开大路了。她在工厂家属区被拦截过两次,从而更加小心翼翼了,对心怀不轨的家伙绝不揭开竹条笼上的蓝布巾子。一次又一次成功地冲过层层封锁堵截,她愈加老练周密,愈少出现差错。因为已经赚下了一个令人鼓舞的数目的票子,即使偶遇不测,也不会过分伤悲,全不像刚起手时被没收了鸡蛋那样难过。权当没有这一次买卖,权当这两天在生产队出工了,权当自已被小偷割了腰包,跑路受累又算得什么了不得的事呢?权当没跑!
至于吕家堡大队批判她的投机倒把的大会,她才不在乎哩!批判一下有什么关系?站一站戏楼怕什么?批判完了,她回家照样端起大碗吃饭,掰开馍馍蘸上油泼辣子吃得有滋有味,她兜里有钱啦!那些批判她的人,尽管说得天花乱坠,却不能供给她买一札卫生纸的票子!她的公公气得吓得吃不下饭,却照样不给她一块零用钱。两位嫂子叽叽咕咕,蹙鼻子咧嘴讥笑她,却绝不会把她们的私房钱匀出百分之一来给于这个陕北山区来的穷妹子。她不指望他们,也不想在她们面前低声下气,她要自己去挣钱。只要不抓进监牢,批判一下算什么大事哩!脸皮算什么?就是抓进新社会的大牢,一天还要管三顿饭呢!
四妹子发觉,不仅她的公公婆婆哥哥嫂嫂胆小怕事,谨小慎微(上中农的成份压在头上,有情可原),而吕家堡的男人女人似乎都很胆小,一个个循规蹈矩,安分守己,极少有敢于冒犯干部的事。在陕北老家,学大寨没人出工,干部们早已不用批判这种温和而又文明的形式了,早已动起绳索和棍子,公社社长和县上的头头脑脑亲自下到村子里来,指挥村干部绑人打人,逼人上水利工地。四妹子虽然没受过,见的可多了。地处关中的吕家堡的村民,一听见要把某人推到戏楼上去批判,全都吓坏了,全都觉得脸皮难受了。似乎这儿的人特别爱面子,特别守规矩。
四妹子心里感激二姑。她跟二姑寻到了这个不错的挣钱的门路。二姑悄悄跟她谋算说,你甭太傻!你跟姑不一样,你姑夫兄弟一个,打烂补囫全是我和你跛子姑夫的家当。你家里兄弟三个。俗话说,天下的水朝东流,弟兄们再好难过到头。终究是要分家的。人家老大老二都有收入,分了家不怕。你和建峰最小,没有私房,说一声分家,你连一双筷子都买不起,那时再看俩嫂子瞅你的恓惶景儿吧!你的那个公公,叫“成份”给整怯了,又摆一身臭架子,你犯不着跟他闹仗打架,免得人笑话,可也不能空着两手傻乎乎地往下混。你得给自己攒钱,以备分开家来,手头不紧,心里不慌。
二姑给她的谋划是最实际的了,比她自己所能想到的还要长远,她只不过是因为买不起一札纸一块手绢仨桃俩枣闹气罢了。她现在完全不依赖二姑的“传帮带”了,自己独立行动,进山爬岭收买,钻进工厂家属区出售鸡蛋,而不需跟着二姑,俩人目标太大,行动不便。
说来好笑!吕家堡那个大队长组织社员开她的批判会,他的老婆却偷偷来朝她借十块钱,说是二女儿坐月子,她要买四样礼物去看望。一个慷慨激昂地念着发言稿批判她的女团员,她的母亲也来朝四妹子借过十块钱,说是最小的儿子日渐消瘦,脸皮发黄,要到大医院去检查。一般来说,她不给任何人借钱,不致造成自己有很多钱的印象。但是,这俩女人来借的时候,她很慡快地借给她们了。她暗暗地怀着一种报复的恶毒心理,把钱塞到对方手中。让你们的大队长老汉和会写批判稿子的女儿想想吧!四妹子不大光彩的赚钱行为,给你们却帮上忙了!下回批判我的时光,再多用几个厉害的词儿吧!
四妹子走着,甩着胳膊,因为两头不见日头,往返一百余里,全是逃躲大路而专寻小径,她累了,远远眺见吕家堡村子里尚未熄灭的一两个亮着灯光的窗户,腿愈觉沉重了。她看见一个人对面走来,不由地停住脚,要不要躲避一下?是不是队长派了民兵来堵截?
四妹子正猜疑不定,却听见那人远远地呼叫她的名字,竟是建峰。他来干什么?来接她吗?从来没有过的举动呀!村里又要抓她吗?不管怎样,她走不动了,扑塌一下坐在路边的青糙楞坎上。
建峰走过来,站在她当面,难受地说:“分……分家了!”
四妹子一愣,猛地站起:“啥时候分了?”
“今黑间。”建峰说,“刚刚分毕,我就出村来找你了。你看,咱俩……咋办呀?”
四妹子不屑地盯了建峰一眼,很不满意他那难过的神情,对着黑天的旷野大声说:“分了好!好得很!我就盼这一天哪!”四妹子头上包着一块布巾,避免刷墙的浆水溅到头发上,身上和脸颊上却已经溅满一片白土合成的白色泥浆了,她站在一个条桌上,桌上搁一盆白土浆水,用一把短柄糜子管帚蘸上浆水,再漫刷到墙壁上去。已经刷过而且干涸了的黄土泥已墙壁,闪现出一缕淡雅的白色,白色中似乎有一缕不易察觉的极淡的绿色,愈加显得素雅了。
“建峰!给盆儿里添点浆水。”
她站在桌子上,看着门外台阶上的建峰喊着,他正在那儿盘垒锅台,听见她的叫声,放下瓦刀,搓搓粘着泥巴的手,走进门来了。他有点不大悦意地说:“你看,我也正忙着。你从桌子上下来,添了浆水,再上去刷,省得你停着我也停着。”
她斜瞅他一眼:“你不知道?我上下方便吗?”
他瞅瞅她的腹部,缩一下脖子,做出一副顿然悟觉的神气,快活地笑笑,把浆水从铁桶里舀出来,倒进桌子上的盆儿里。
“给我把头巾扎紧。”她说着蹲下身。
建峰又转过身来,笨拙地扯开她的头巾,拴着,她又喊太紧了。他笑笑,又给她再松一松。他问:“还有什么事吗?”随之压低声儿,调笑地问:“裤带儿松了没?要不要我给你拴一拴?”说罢,爱昵地在四妹子的腰里捏了一下,又把手伸到她的脸上摸着。
四妹子没有拒绝,突然惊声叫道:“你爸来咧!”
建峰立即缩回手。四妹子看着他难堪的神色,却嘎嘎嘎笑起来,挪揄地说:“老人家这下管不着我们了!”她又把糜子管帚蘸上白上浆水,在墙壁上漫起来。
四妹子昨晚就弄清了分家的始末。
由老公公出面,请来了大队里的调解委员和小队队长,作为官方代表;又依照族规,请来了本族里的长辈和婆婆的娘家弟弟——建峰的三舅,由这三方面的人共同裁决这个即将土崩瓦解的家庭的重大事宜。依照约定俗成的村规,分家时必须由家长出面约请干部和长老儿,晚辈人是无权的,也请不上场来的。
在家庭内部,老公公只允许三个儿子出席,三妯娌连列席的资格也没有。在老汉看来,分家是吕家父子兄弟间的事,商量也罢,吵闹也罢,总而言之都是一母所养,他总是比较好控制他们。妯娌们毕竟是外姓人,没有一个共同的奶头连接她们呀!不能让她们来多嘴多舌,争多论少。
在干部、长辈人和舅舅面前,吕老八外表上没有一丝沮丧和气恨的神色,而是和颜悦色,谦恭地给客人让烟递茶,像是请他们来恭贺吕家的什么喜事似的。他提出分家之事时,也不像一般庄稼人唉声叹气,悲愁满面,一开始就陈叙家庭的全部矛盾,说明非分不可了,而且总是责怪儿子不孝,媳妇不贤。吕老八笑容可掬,精明练达,闭口不提儿子和媳妇的不是,反倒夸了大媳妇,又夸二媳妇,连他痛恨的三媳妇也冠冕堂皇地夸赞了几句,随后便把分家的原因统统归于“自个老了,想过几天清静日子”,上头来。这是一个绝妙的中性的理由,不伤害任何人。老汉诚恳而又质朴地说:“各位!我这个家庭,现在十几口人哪!十几口人的家当不简单咧!啊呀呀!我都六十岁了,管这么大的家务,实实劳不下来喀!记性差迟远了!比方说,前日上街去,一路都念叨着给老二媳妇兄弟结婚要买的被面,一进街,在猪市上转了一圈儿,背着个小猪娃回来了,把被面忘得死死的了……你看看,丢三忘四,怎么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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