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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没头没脑了。端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咽了一口,酒已经醒了一大半。吴蔓玲说:“端方,我一直在等你。你的事情,你怎么能叫别人来替你说。——就好像我们的关系不好,我和别人反倒好了,就好像我们不亲,我和别人反倒亲了。”
这几句话吴蔓玲说得相当的慢,声音也不高,但是,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都打颤了。她的话一下子就带上了伤心的色彩。显然,她不高兴了。很伤心。端方的酒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再一次上来了。端方怕了。想都没想,他的膝盖一软,对着吴蔓玲的床沿就跪了下来。这样的举动太过突然,太过意外了,连吴蔓玲的狗都吓了一大跳,身子一下子缩了回去,十分警惕地盯着端方。端方的心思不在那条狗上,他的脑袋在地面上不停地磕,一边磕一边说:“吴支书,求求你!吴支书,我求求你了,你放我一条生路,来世我给你做狗,我给你看门!我替你咬人!我求求你!”这样的场景反过来把吴蔓玲吓了一大跳,吴蔓玲望着地上的端方,她的心一下子凉了,碎了。吴蔓玲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她转过了头,最终闭上了眼睛。眼泪却夺眶而出。
“端方,你起来。”吴蔓玲说,“端方,你回去吧。”
“吴支书,我求求你了——”酒叫人意犹未尽,端方还在说,口水都已经流淌出来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端方醒过来了。一醒过来就头疼,像是要裂。端方只好用他的双手抱住了脑袋,不管用的,而嘴巴也渴得厉害,就是有一粪桶的水也能灌得下去。怎么会这样的呢?端方就开始想,一点一点地回顾。想起来,他喝酒了,是在兴隆家喝的,喝多了。可端方能够回忆起来的也只有这么一点点了,喝完了酒干什么了呢?又是怎么回来的呢?脑子里一片空白,再也想不起来了。端方翻了一个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老骆驼不在,屋子里是空的,正如他的追忆,一切都是那样地空空荡荡。
红旗突然进来了,很高兴的样子。红旗说:“醒啦?”端方眯起眼睛,脑袋瓜一时还跟不上趟,只是用他的下巴指了指桌面上的一只碗,说:“给我倒碗水。”红旗拿起碗,扭转着身子找水壶。找不到。红旗说:“水在哪里呀?”端方说:“水在哪里你都不知道?到河里舀去啊!”红旗高高兴兴地到河边舀了一碗水,递到端方的面前。端方接过来,一口气就灌下了。他把空碗还给了红旗,说:“再来一碗。”
一碗凉水下了肚,端方好多了,连着打了两个嗝,一股酒气冲了出来,难闻极了。端方自己都觉着难闻。一眨眼的工夫红旗已经把第二碗水端到了端方的跟前,端方没有接,说:“真他妈的烧心。”红旗说:“怎么喝那么多?”端方想了想,侧过脸,不解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喝酒了?”红旗的脸上浮上了巴结的笑容,说:“我怎么不知道?告诉你吧,昨天晚上是我把你背回来的!”端方笑了,说:“是吗?”红旗说:“你太重了,我的脚都崴了。”端方把他的下嘴唇含在嘴里,“嘶”了一声,说:“兴隆怎么没背我?”红旗说:“哪里有兴隆,我是从大队部把你背回来的。”端方倒吸了一口,说:“我怎么会在大队部?”红旗傻乎乎地摇晃起脑袋,说:“不知道。”端方自言自语说:“我在那儿做什么?”红旗说:“不知道。我就看见你跪在地上,在给吴支书磕头。”
“你说什么?”
红旗重复说:“你跪在地上,在给吴支书磕头。”
红旗的话是一声惊雷,在端方的耳边炸开了。红旗的话同时还是一道fèng隙,透过这条fèng隙,端方想起来了,隐隐约约地想起来了,自己好像是找过吴蔓玲的。为什么要跪在地上呢?为什么要磕头呢?端方在想,可实在是想不起来了。端方望着红旗,紧紧地盯着红旗,红旗不像是撒谎的样子。端方笑起来,下床了,站在红旗的跟前,说:“昨晚上你们是几个人?”红旗后退了一步,说:“就我一个。”端方走上去一步,说:“你都看见了?”红旗又后退了一步,说:“看见了。”端方再走上去一步,和颜悦色了,说:“红旗,你到门后头,把那根麻绳给我拿过来。”红旗替他拿了。端方说:“打一个结。”红旗就在麻绳的一头打了一个结。端方说:“给我。”红旗老老实实地把麻绳送到端方的手上去。端方接过麻绳,顺手给了红旗结结实实的一个大嘴巴,迅速地把活扣套在了红旗脖子上,而另一端“呼”地一下,扔到了屋梁上。端方的两只手一拉,红旗的双脚顿时就离地了。红旗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的身子就悬在了空中。仅仅是一会儿,红旗的脸就紫了。
“你告诉别人了没有?”
红旗两条腿和两只胳膊在空中乱舞。想说话,说不出来。还好,他的脑子在这个时候反而没有乱。他的脑袋十分艰难地摇动了两下。
“你到底有没有告诉别人?”
红旗还想摇头,但这一次却没有成功。他的嘴巴张开了,而眼珠子瞪得极其地圆,都快飞出来了,有了掉下来的危险性。但红旗的眼珠子没有掉下来,相反,在往上插。他的眼珠子上面看不见一点黑,清一色的白。
端方的手一松,放开了。红旗“咕咚”一声掉在了地上。瘫了。吐出了舌头。他在地上像狗一样喘息。红旗刚刚缓过气来就跪在了端方的脚底下,说:“端方,我没说。没说。”端方蹲下来,说:“我知道你没说,可我不知道你以后说不说。”红旗说:“我不说。我不傻。”红旗望着端方,立即补充了一句:“我发誓。”端方说:“你发誓顶个屁用。”端方拉起红旗就往外面跑,一直跑到猪圈的旁边。端方从猪圈里抓起一根猪屎橛,一把拍在墙头上,说:“你吃下去。吃下去我才能信你。”红旗望着屎橛,又看了端方一眼,下定了决心。开始吃。满嘴都黑糊糊的,一伸脖子,咽下去了。端方转过头去,一阵恶心,听见红旗说:“端方,我对你是忠心耿耿的。”端方回过头,伸出巴掌在红旗的腮帮子上拍了两下,说:“红旗,我们是兄弟,对不对?”红旗望着端方的眼睛,害怕了。直到这个时候才真正地害怕了。开始抖。身不由己了。红旗说:“端方,你要是还不相信我的组织性,我再吃一个。”端方笑笑,说:“到河边把嘴巴洗一洗。我怎么能信不过你呢?”红旗蹲在河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然而,腮帮子上的手印子却怎么也洗不掉。端方的巴掌长满了厚厚的茧子,又硬又糙,这样的巴掌抽下去,红旗脸上的手印就鼓了起来,成了手的浮雕。回到家,红旗一直都侧着脸走路,想瞒住他的母亲。这是红旗打小留下来的习惯了,不敢让母亲看到他在外面打架的痕迹。要是细说起来的话,孔素贞的家教严厉了,极其的严,不论遇上什么事,有理,或者无理,孔素贞都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动手。凡事都要“忍一忍,让一让”。实在忍不住了,在外面动了手,挨了打,怎么办呢,回到家再接着打。红旗现在到了岁数,挨母亲的打是不至于了,可孔素贞还是要生气。眼底下红旗怕就怕母亲生气,最关键还是怕她的打嗝。自从三丫人士的那一天起,孔素贞多出了一个毛病,只要一生气,马上就要打嗝。打嗝谁还没有打过呢?身子抽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些声音罢了。孔素贞的嗝不同寻常了,在她将要打嗝的时候,总要把上身先支起来,梗起脖子,半张开嘴,做好了正式的预备,然后,喉咙里就发出了很响的声音,空空的,长长的,干呕一样,又呕不出东西,全是气味。馊,偏一点点的酸。红旗害怕的不是这些气味,而是声音。尤其在深夜,突然就是长长的一下,响得很,吓人了。你会以为孔素贞的体内根本就没有五脏六腑,全是膨胀着的气体。这一来红旗就知道了,不能再惹她生气的。她要是气起来,什么话都不说,深更半夜地就在那里干呕,一夜呕下来,能把她呕空了的。
可浮雕毕竟是在脸上,究竟瞒不住。孔素贞歪过脑袋,叫住红旗。只看了一眼,知道了,这个窝囊废在外头又被人家欺负了。孔素贞不说话了。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打也就打了,怎么出手这样的毒,这样的重?这样的一巴掌,究竟是怎样的仇哇?孔素贞按捺住自己,坐下来,小声说:“是谁?”
没想到红旗的气焰却上来了,他梗起了脖子,豪气冲冲地说:“不用你管!”
孔素贞张开了嘴,想打嗝,没有打得出来。这一来心窝子就堵住了。个少一窍的东西,你也只能在自己的母亲面前抖抖威风了。孔素贞清了清嗓子,意外地说:“你还手了没有?”
红旗愣了一下,刚刚嚣张起来的气焰顿时就下去了。想说什么,终于又没有说。
孔素贞不心疼自己的儿子。他都这样了,不心疼他了。孔素贞也不想再教训自己的儿子,一个人都被人家打成这样了,再“忍一忍、让一让”还有什么意思?孔素贞的手抖了。她现在只关心一件事,红旗,你还手了没有?你都这一把年纪了,你要是还被人家欺负,你要忍到哪一天?苦海无边,苦海无边哪!再也不能够了。你红旗只要有那个血性,还手了,打不过人家,你的脑袋就是被人家砸出一个洞来,拉倒。就是被人家打死了,红旗,我给你立一个亡人牌,我就像供你妹妹二样把你供起来!孔素贞现在什么都不求,就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还手。还了,那就清账了。孔素贞追上来一句:“你还手了没有?!”
红旗不说话。他坚贞不屈,就是不说。
孔素贞望着自己的儿子,面无表情。红旗呢,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无所谓了。他的表情怪了,脑袋斜斜的,下巴也斜斜的,还傲慢了。就好像他是一个宁死不屈的革命烈士。嘴里头还发出一些不服气的声音,“啧”的一声,又“啧”的一声。孔素贞就那么望着自己的儿子,绝望透了。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一团烂肉。在外面你是一条哈巴狗,到了家你倒学会了。孔素贞突然就被儿子的这副死样子激怒了。彻底激怒了。孔素贞愤怒已极。满腔的怒火在刹那之间就熊熊燃烧。她“咚”的一声,捶起了桌面,几乎是跳着站了起来。她举起自己的巴掌,没头没脑地刷向了自己的儿子的脸。一边抽,一边叫:“我打,我打,我打!打、打、打,打、打、打!你还手!你还手!你不还手我今天就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你还手啊我的祖宗哎——!”
红旗哪里敢和自己的母亲动手,一路让,一路退。孔素贞起初只是用了一只手,后来,两只手一起用上了。她的两条芦柴棒一样的胳膊在空中狂乱地飞舞,像失控的风车,像失措的螳螂。孔素贞一下子就散开了,炸开来一样。她咬牙切齿的,目光却炯炯有神,像一个激情澎湃的吊死鬼。样子吓人了。可是,也只是一会儿,孔素贞的体力就跟不上来了,开始喘,大口大口地换气。打不动她就掐。孔素贞吼道:“你还不还手?你还不还手?”吼到后来孔素贞都失声了,她只是吼出了一些可怜的气流,连干呕都说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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