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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人一看来者不善,浑身哆嗦着说:&ldo;我是邻县东旺的,向大人不是笨花的大官吗?那石星川我不知道是谁,都是听来的。&rdo;
向桂把艺人脖领子一抓说:&ldo;听来的就这样胡编乱唱,向大人也是你糟蹋的?走吧,跟我到县大队!&rdo;说着拽起艺人便走。
这时人群里突然有人叫向桂,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向桂的名儿说:&ldo;桂呀,快放开手,不许跟人家致气!&rdo;向桂听见了这喊声,只觉得这声音好熟,心想这是谁喊着我的小名?他环顾左右,一阵寻找。
向文成却立刻听出了这声音是谁,心说怪了,这不是我爹吗!
说话人真是向喜,向喜后边站着甘运来。突然出现在庙会上的向喜只穿一件白洋布汗褂,一条灰洋布单裤。他从人后挤过来,甘运来替他扒开拥挤着的人群。甘运来也穿一身家做衣裳。拥挤的人群里终于有人先认出了向喜,他们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惊喜地说,看呀,这不就是笨花的向大人吗!向桂看见当真是向喜站在了面前,便松开艺人说:&ldo;哥哥,怎么是你?你怎么像从天而降一样。&rdo;
向喜的&ldo;从天而降&rdo;出乎全家人的预料,他们欣喜着,当着众人却故意不近前寒暄。
向喜让向桂把艺人放开,然后对艺人说:&ldo;我就是向大人,笨花村的向中和。收起这本片子吧,你连石星川是谁都不知道就编成洋片。我和石星川石大人都不是你唱的,我是打败了石大人,可我自有敬重他的地方。你就别瞎编了,怎么编也编不对,唱点别的吧。这么一闹,也耽误了你半天的生意。运来,给他两块钱作个补偿吧。&rdo;
甘运来掏出两块现大洋递给艺人。艺人接过现大洋就要给向喜下跪,说:&ldo;向大人,我给你磕头吧!这本片子我也不演了,多有得罪,请大人恕罪。&rdo;向喜说:&ldo;不必这样,快去做生意吧。&rdo;
向喜一家人在此相遇,既惊奇又高兴,他们簇拥着向喜出了庙会往回走,在去往柏林寺找车的路上,向桂开始埋怨起向喜,他嫌他微服私访似的回老家,嫌他不带护兵马弁,他说甘运来一脱军装像个店伙计一样。他说,兆州人还不一定见过将军呢。他说,四月庙会上要是来个将军,非炸了庙不可。
向喜说,他就是怕炸了庙啊,才在元氏下车前脱了军装,也故意没让家里去接。总算赶了一个安生庙会‐‐就是没来得及吃碗饸饹。
同艾从看见向喜第一眼,心就嗵嗵跳着,她不时理理头发,拽拽夏布上衣。她想到,今天出门时本不想穿这身衣裳到庙会招摇,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穿了,鬼使神差一样。她到底是穿对了,现在当她站在向喜面前时,就自觉和向喜显出了般配。
第十七章
向喜和全家从四月庙会上回笨花,坐细车的仍然是同艾。向喜和家人在车后走着。同艾坐在车上,凑近细车的后窗打量着走在车后的向喜,努力寻找着几年来丈夫身上的变化。她看见向喜刚剃过的头上淌着汗珠,乌黑的眉毛下还是那双熟悉的眼睛。那眼光平和,使你常常看不出那是喜还是忧。一双稍显外八字的脚,步履是从容的,这脚上穿一双黑皮便鞋,庙会的浮土已经把鞋染成了土黄。同艾还是发现了丈夫体态上的变化:他的腰比过去粗了,肚子便有点挺。现在穿着中式汗褂,肚子就更显突出。她想,丈夫若穿上军装也许就不显肚子了,可能还有几分魁梧,军装遮丑。同艾还发现,这时的向喜蓄起了胡子。和同艾在外面看见的军官一样,他们很注意对胡子的修剪,这让他们显得神气活现。同艾看着车后这位男人,时而把他想成从前笨花的向喜,时而又觉得他是另一个人,他本是领兵打仗、威风凛凛的向大人。她实在不知怎么对待这次向喜的还家,她坐在车里一阵又一阵局促不安,不断变换着坐车的姿势,汗也濡湿了她的夏布上衣。
向喜和家人出了庙会,走过柏林寺,走过东门脸。东门下有两个站岗的士兵,穿着袖子偏短的灰军装,带刀快枪随意提在手中。向喜觉出这兵们纪律的松弛,他想起这是冯玉祥1的七师。直皖战争后,京畿一带尽属直系。看到直系的人在守兆州城,向喜却又感到几分亲切。
甘运来催促向喜坐车,向桂也让哥哥上车。向喜对他们说,他愿意走路,他愿意走走看看。
走出东门走过东关,才是去笨花的正道。一条黄土道沟蜿蜒八里,道沟又宽又深,车辆走沟底,行人专走沟上的黄土小道。沟里沟沟壑壑,浮土扬长;小道则坚硬平坦。从前向喜站在道沟这边看那边,只觉得道沟宽阔无边,常拿它和黄河和长江作着比较。如今刚从长江边回来的向喜再看这黄土道沟,就觉出道沟就是道沟而已。他只发现了这条深陷多弯的道沟于战争的用途:它足能埋伏下一个营或者一个团的人马。现在正值四月庙会,或赶庙、或回村的大车小辆,在沟底东摇西晃地错着车。赶车人吆喝着牲口,声音从道沟传出来,传得很远。赶车人只认识向家的细车,却并不注意走在沟上、身着便服的向喜。这使向喜免去了许多与乡人的寒暄。
向喜在前,家人和甘运来在后,说着话离笨花村越来越近了。他有时掐个将熟的麦穗在手里搓搓;有时掐棵打破碗碗花闻闻。离开家乡后,最让向喜想念的好像就是家乡的野花野糙。四月天,沟沿上的花糙争相生长,向喜熟悉的猪耳朵棵倒不显突出了,突出的是&ldo;老鸹喝喜酒&rdo;。这是一种尺把高的柴梗,梗上有紫叶和藕荷色的小喇叭花。把花揪下来,抿在嘴里吸一吸,便有一股甜丝丝的酒味儿喷出来。笨花的大人、孩子都待见这&ldo;老鸹喝喜酒&rdo;。向喜在大江南北的旷野里常常想起它。他带兵打仗,每到一处,闲下来时就走出战壕去找&ldo;老鸹喝喜酒&rdo;,可他从来也没有找到过。今天他终于又看见了它。他揪下一朵&ldo;老鸹喝喜酒&rdo;,放在嘴边吸一吸,突然喊过向文成,问他这东西能不能入药,中药里有没有这种东西。
今天,向文成自从在庙会上见到父亲,还没有机会和父亲说话。现在父亲这一突然的发问就使他有些紧张。他势必要谨慎地对待父亲的问话,并努力回答得规范流利。他说,从前他并不留意&ldo;老鸹喝喜酒&rdo;这东西,本糙上倒有一种叫&ldo;土知母&rdo;的药,形状和它有些相似,大约就是这种东西,但又不敢肯定就是。向喜又问向文成&ldo;土知母&rdo;的药性,向文成说,&ldo;土知母&rdo;性甘温,可解毒消积。
向喜对向文成规范而流利的介绍却显得似听非听,只说,这地里的花糙就像人一样,哪里的花糙就是哪里的花糙。哪里的人就是哪里的人,想变也变不了。人和花糙都是当地的水土养育的。
向家一行人走路说话,不觉已行至笨花村西。再向东看,眼前有一带新起的干打垒院墙,从后街西口一直延伸到前街西口,院墙内突现着高高低低的青砖房。有几棵老榆树从墙的北侧突出来,喜鹊正叼着花柴在树上搭窝。向喜想,这干打垒的新墙便是向家后院了,那老榆树是西贝家的,看起来和向家的院墙连在了一起。他停住脚问向桂:&ldo;这道墙从北到南一共有多长?&rdo;
向桂说:&ldo;一共是二十五丈有余。&rdo;
向喜说:&ldo;砖不够用了才垒成干打垒的吧?&rdo;
向桂说:&ldo;要是把这道墙也砌成砖墙,还得两窑砖。我和文成商量,不如先干打垒的打起来将来有机会再表砖。&rdo;
向喜说:&ldo;不表砖也无妨,一个外院居连墙。&rdo;
向桂没有再就这道外墙表砖的事同哥哥讨价还价。
向喜本想不显山水地回笨花,可村口还是聚集了不少人观看向喜的归来。原来是瞎话早就向村人传了话,说向大人就要回村了,向大人这次回家不带护兵马弁,也不穿军装,就一身洋布裤褂,信不信由你们。
村人便冲着瞎话说:瞎话,瞎话。先前向大人当营长回家还穿军装带护兵哪,这次保准带着一个马队。他们立在村口土坡上看马队,没想到一个穿白衣灰裤的人早已站在他们眼前。这人在村口站住,向村人拱手施礼,有人认出这真是向喜,向喜真穿着洋布裤褂,人们才想到他们又拿瞎话的实话当瞎话了。瞎话站在村人中说:&ldo;喜哥,他们正站在这儿看你的马队呢。&rdo;向喜只是微笑着问乡亲家里的事,地里的事。他看见人群里站着西贝牛,便说:&ldo;牛叔,麦子要开镰了吧?&rdo;西贝牛忙把披在光膀子上的紫花汗褂舒上袖子,趔趄着从坡上走下来,像没有听懂向喜的话,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向喜想,我不该说开镰,应该说割麦子。开镰是南方人说的。他走近西贝牛又说:&ldo;牛叔,该割麦子了吧?&rdo;果然西贝牛听懂了,说:&ldo;这蚕老一时,麦熟一晌,也就一两天的事了。&rdo;
甘子明走下土坡对向喜说:&ldo;我还是叫叔叔吧,叫向大人不习惯。我是后街甘家的子明。怎么,《益世报》上说又把吴光新放了,我分析准是有人讲情吧?&rdo;向喜只说时局变幻常常出人意料,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关于吴光新的事,只问了甘子明和向文成谁大谁小。还有人拦住向喜问长问短,瞎话及时给向喜解了围。他说,&ldo;等着看马队吧,向大人在前,马队可在后头呢。那马队长得很,这头进了兆州城,那头还在石家庄哩。这会儿快叫我喜哥先回家看看吧!&rdo;
村人又闹不清瞎话说的是瞎话还是实话了,有人说瞎话又在说瞎话,有人却走上高坡开始向西张望找马队。
向喜这才拱拱手从人群里拔出腿来,开始朝那座他朝思暮想的、由他亲手设计的新宅院走。他先站在大门口端详一阵,才走进大门向右拐,迈过两级青石台阶进二门。他又在向文成的柱式门楼下站住看看,然后绕过四扇可启可关的绿漆烫金星的闪车门进入东小院。他熟悉的那棵枣树还在,树下那块红石板和那个一百五十斤重的石锁,现在就像挪了地方一样。其实它们都还在老地方,是宅院扩大了,也变了格局。现在向家人管过去的东小院叫东院,管西小院叫西院。
东院正房五间,还是因袭了笨花的传统形式,两明一暗,东西耳房,柱廊,平顶。屋顶用大灰炉渣捶硬,叫捶顶房。窗子和门在同艾的建议下作了必要的改进:四方四正的窗棂下加了一排玻璃。檐下无任何装饰,只在东西耳房墙上各出三个&ldo;滴水&rdo;,滴水以下有砖雕,雕着喜鹊登梅。雕喜鹊登梅也是同艾的主意,同艾愿意讨个&ldo;喜&rdo;字。文成猜出母亲的心思,格外重视这六块滴水的精雕细刻,每块砖雕的下方还有碗大的深刻楷书,从右向左念是&ldo;民国九年桃月&rdo;。向喜仰头看着滴水下面的字对向文成说:九年,桃月倒对,可这滴水下边的字怎么不请个人写?他已经看出这六个字本是出自向文成之手。他觉得儿子的字写个地契文书尚可,字若刻上屋檐应该是登上大雅之堂了,便不是谁都能写了。文成小时只在保定练过几天柳公权的玄秘塔,后来,加之视力锐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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