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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第1页）

高四喜扛了一箱杏花山牌黄酒，战战兢兢去了李金堂家拜年。李金堂隔着帘子说道：&ldo;春英，把高支书的礼物退回，再送一箱黄酒给他。土改时，高老四也曾威震一方，是个人物，这箱酒算我送他的退休礼物吧。&rdo;高四喜明白眼前这张白门帘永远也不会为他掀起来了。然而，高四喜毕竟历过几十年风雨，回家后决定彻底赌一把，押刘清松离开龙泉前李金堂退休。

高四喜在马齿树参加现场会回到八里庙当天夜里，一个改造八里庙旧寨子的规划就在他家里形成了。这个新村改造规划包括扩出东西三条、南北四条街道，拆除属于白家的两个寨门和属于高家的一个寨门。七条街道，东西街宽六米，南北街宽四米五，需拆除高家住房十七座、白家住房二十六座。经过两天动员，高家十七户需要拆迁的，都表示为了高家整个家族的利益愿意作出牺牲。白家需要拆迁的二十六户，其中就有白云飞的两个哥哥家的房子。

这个方案显然是精心策划的。

正月十一上午，经过短暂的动员会，八里庙改造新村工程在一位尚不知水深水浅小白脸副乡长的主持下动工了。上午，高家主动先拆了四个院子。中午吃饭时，白家的智囊团终于明白了这个计划中暗藏的杀机。下午，几百高姓汉子拿着家伙扑向两个寨门时，那里已有几百个白姓汉子护卫着。

&ldo;白云飞，你想干什么?&rdo;白脸副乡长卡腰腆肚走出人群，打了一个酒嗝，&ldo;你是不是小号没蹲够?改造新村是全县战略性大改革，你再聚众闹事，吃不了你兜着走。&rdo;

白云飞毫不示弱，&ldo;我们不反对改革，我们只要求个公平。为什么要拆掉这两个寨门?这是借改革之名搞的一个阴谋!&rdo;

高四喜沉不住气了，&ldo;白云飞，上午开过动员会的，你们并不反对这个方案，高家已经拆掉四个院子了。这个东门通向大公路，不拆行吗?你反对改革，就是现行反革命，谁敢拦这事，谁倒霉。县委刘书记支持这么搞。&rdo;

&ldo;我看谁敢动一块砖头!&rdo;白云飞拿过一把铁锨，&ldo;谁动我劈了谁。&rdo;

一场空前的械斗眼看无法避免。白脸副乡长咽不下这口气，叫过带来壮胆的乡武装部干事说：&ldo;把手枪给我。反了，反了!今天拆不掉这座寨门，我王字倒着写。&rdo;说罢，对着空中开了两枪。对峙的双方出现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接着，白家一方的阵形紊乱了，几乎所有目光都朝着那还在冒着青烟的枪管注视着。白脸副乡长把手枪在空中挥舞着，用变了调的声音尖叫着：&ldo;给我拆‐‐&rdo;

&ldo;慢!&rdo;白云飞知道保不住这座寨门了，向副乡长走了两步，&ldo;这是我们白家的寨门，要拆也轮不到姓高的动手。&rdo;说罢，朝站立一旁的白姓长者跪下了，哭着说：&ldo;云飞无能，保不住东门了。&rdo;几个老者掩面抽泣着，神经质地朝白姓的青壮汉子摆着手，那意思再明白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先拆了再说。白云飞爬起来，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歇斯底里大叫一声：&ldo;上墙‐‐&rdo;

白剑听到那声枪响，右眼兀自狂跳几下。五年没回家，没想到高白两家又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ldo;文革&rdo;期间，借全国武斗之风，高白两家白方要挖祖坟彻底揭开谁是爷谁是奶之谜，已占上风的高家认为高家是爷早已板上钉钉子，要不为什么高家占三个寨门，就拼死护墓，双方发生四次大规模械斗，死伤三十余人。回来这五天，白剑除了外出暗查当年救灾的情况，剩下的时间就是听堂兄弟白云飞讲这几年白家如何受高家的欺压，央求他想法促成白云飞当村支书。白剑居京都多年，对这种无意义的争斗更无兴趣，只是做个听众，弄得白家族上对他都颇为失望，背后叹息白明德这一脉一代不如一代。白明德年轻时做甲长，四五年春还有手刃日本兵的壮举;儿子白祖贤虽是一介书生，研究黑米种植二十年，也还知道良种只供应白家。这个孙子在京城呆了十几年，一点能没学，学成一个圣人蛋，满口什么团结呀什么的大道理，连谁是爷谁是奶这样的根本问题理不清楚，和谁团结?因此，这次白剑在家，收获的尽是咀嚼不尽的落寞和隔阂。

骑车走进西北门，便看到一堆瓦砾，一个老妇人正在挑拣那些还能成形的砖头。&ldo;高八奶，好好的房子为什么要拆掉?&rdo;老太太在潮湿的，充满着霉味的寒冷里龇出上下两三颗黄牙，&ldo;我知道肯定会拆到我们家，荒春时节，我们家二妹跟你们白家老九家的贤德娃私奔了。&rdo;&ldo;我问你为什么要拆房子，你这房怕有一百多年吧?刚才是不是有人打枪?&rdo;高八奶嘟哝着：&ldo;三百年的东门正在拆哩，刚安生了十来年，又要胡折腾了。都没良心呢，那年不是这五个寨门和寨墙，大洪水早把你们冲去喂了王八。全寨人只少了你爹祖贤娃和你妈董姐儿，他们为的是养那失传的黑米呀。好人不长寿，恶物活千年呢。&rdo;

白剑走到东门，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两条人链缀在寨门两旁的寨墙上，在门楼顶上交在一起，一片片清代的琉璃瓦经过骑在房顶上白云飞的手，通过人链向下缓缓流着，像是在进行一个神秘的仪式。白剑看见那裸露的黑黑的椽子，大叫一声：&ldo;住手!这是文物你们知不知道!云飞，你快下来!&rdo;白云飞住了手，阴阳怪气道：&ldo;十三哥，又运动了，破四旧立四新，村委会决定拆了这些老古董，盖上洋房，向城里人看齐呢!&rdo;白剑打雷一样吼道：&ldo;快把房子修好，都给我下来!你们谁家里有钱没处用，拆了好好的房子再盖新房。&rdo;高四喜一看生出枝节，朝寨门上喊：&ldo;你们再不拆，他们可要动手了。&rdo;&ldo;谁敢!&rdo;白剑不假思索地呵斥一声，取出相机咔咔咔拍了几张照片，走到高四喜面前，&ldo;高四爷，据我所知，八里庙还没有富到建什么新村的程度。再说，就是寨子内无法建房，也用不着拆这些寨门，可以在外面滩地另建新村。&rdo;高四喜白了白剑一眼，退到一旁。白脸王副乡长背着手走过来，拎着手枪围着白剑转着，&ldo;你是哪把夜壶，敢接这种闲尿!我咋没见过你，是不是刚被抓回来的超生游击队员?&rdo;白剑以寨门和拆房的两条长龙为背景，拍下了小白脸专横的舞枪模样，&ldo;刚才是你打的枪?!我明白了，你开了枪他们才拆的。&rdo;&ldo;你给我站好!我打枪怎么啦!&rdo;小白脸气急败坏，&ldo;你是县电视台的?不是的，肯定是在外流窜多年的盲流，在龙泉只有盲流才撇这种洋腔。你竟敢拍我的照片!把他给我抓起来!&rdo;白云飞披着羊皮夹克，吊儿郎当踱过来，故作神秘地说：&ldo;王副乡长，你可不要抓他，他给你拍照你应该感到荣幸!一般情况，他的镜头只对准副总理以上的大干部、大首长，也就是国家领导人级别的。&rdo;王副乡长大笑起来，&ldo;你唬那些五朵山里面的人去吧!他是总书记的专职摄影师哩!啊‐‐呸!识相的，把照相机给我。&rdo;白云飞只好一本正经地说：&ldo;王副乡长，我不是开玩笑，他叫白剑，是中华通讯社的大记者!&rdo;小白脸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白剑，咳了一声，又故意干咳两声，手下意识地想去摸衣领，看见手里仍拿着枪，像是摸烙铁一般抛给武装部干事，再咳了一串毫无底气的响，伸出手说：&ldo;证件‐‐我要看你的记者证!&rdo;白剑掏出一个蓝本本扔过去，&ldo;粗中有细，怪不得年纪不大就当了副乡长。&rdo;小白脸仔仔细细，翻来覆去把记者证看了好几遍，自言自语说：&ldo;不对，要是真的，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这证件还给你，你就是真记者，也不能妨碍我们工作。刘书记提倡建新村，你知道吗?&rdo;白剑答道：&ldo;我不知道。&rdo;小白脸伸手捻着下颚上惟一的一根长胡子，突然向白剑递去一脸和解的笑，&ldo;那咱们就是误会了。你没有采访建新村的任务，请朝边上靠靠。我好歹是公鸡头上的柳叶肉，大小是个官（冠），县委派我们督促新村建设，我就不能另搞一套。高支书，咱们继续扒。&rdo;白剑以为已经把小白脸震住，没想这是一块又臭又硬的茅厕石，只好以硬碰硬：&ldo;你要扒，我绝对不再阻拦。不过，你再动一片瓦，我只好带着这些照片回北京，让中央首长看看下面是如何对待改革开放果实的。怪罪下来，可不是个子高的顶着，因为有你拎着枪当监工的照片，后果可想而知，说不定就把你的前途给断送了。要不这样办，你给县委刘书记打个电话，如果他要你继续扒，我就去找他。&rdo;王副乡长掏出手帕擦擦额头上在夕阳里闪着金光的汗珠子，顺台阶下来了，&ldo;也有道理，你毕竟是中央大通讯社下来的大记者，中央新精神可能早知道，春江水暖鸭先知嘛。我回县上问问，如果县上叫停，咱就停，县上叫扒，咱还得扒，你就是把我的照片登在《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我也要当好这个监工。中国这么大，国有国情，县有县情。白记者，要是县上下令不叫扒，咱就把这古董保存着，你我顶这几句嘴，就算是个玩笑，都是公仆，彼此彼此。高支书，今天就暂停了吧。&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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