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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昕若没有单独的办公室,和许多职员在一间很大的办公室里办公。方子衿站在门口有点发愣,办公室里这么多人,她怎么好和他谈论那个话题?周昕若已经看到了她,从办公室最里面的一个角落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这是他离开医学院后她第一次见他,他的外貌令她暗自吃惊。他的额角已经有了白发,额头也有了好几道深深的皱纹,特别是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此时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雾,让她觉得他的心异常空洞异常深沉,深不可测。
他说:&ldo;小方呀,啥风把你吹来了?&rdo;
&ldo;周校长。&rdo;她习惯地用了以前的称呼,&ldo;我有点私事找你,我们能不能……&rdo;
周昕若将她带进隔壁的会议室。会议室很大,四周窗户很多,他们坐在里面谈话,外面是听不到的。周昕若没料到方子衿会来找他,尤其是她曾经那么直接地表达过对他和余珊瑶那件事的看法,他以为她会永远瞧不起自己。令他没想到的是,谈话一开始,方子衿就向他道歉,表示当年自己太年轻,太不懂事,才会说那样一番话。他不想旧事重提,只是淡淡地说,那一切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啥?
方子衿有点失望,说那就算了,看来我是白跑一趟了。说过,站起来准备离去。
周昕若叫住她,问道:&ldo;你一定有啥事,对不对?&rdo;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参加了巡回医疗队,刚从灵远回来。说了这句话,她并没有立即走,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问,见到她了?这句话虽然轻,语气却充满关切。她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你还没有忘记她,是不是?周昕若再一次沉默了好长时间,向后走了几步,回到刚才的椅子上坐下来,掏出一支烟点燃,猛地吸着,不一刻,那支烟已经被吸去了一半。那又怎么样?他说。
方子衿看着他。他的脸被烟雾蒙着,令她无法看清。她重新回到刚才的位置坐下来,问:&ldo;你想知道她的情况吗?&rdo;
周昕若掏出烟,抽出一支,用小指仔细地将一端的烟丝按进去一些,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将空出来的烟纸拉直撑开,再将前一支烟接上去,在大拇指的指甲盖上磕了磕,叼在口里,猛吸一口。方子衿一直等着他,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口接着一口抽烟。
看他那样子,方子衿觉得有气。余珊瑶为了他,已经惨到了那种程度,他竟然连问一句近况的话都懒得说。余珊瑶真是冤枉,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由眼前的周昕若,她再一次想到了白长山,他们虽然无缘在一起,可她所获得的情感是前所未有的,她的心里始终充实,她无怨无悔。
她再一次站起来,向外走。她以为他会第二次叫住她。没有,直到她走近门口,也没有听到他的丝毫声音。她的身后,似乎根本不存在生命。离开那间会议室时,她觉得心里好空,空得慌。感情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为什么这种看不见摸不着连是否真实存在都无法肯定的东西,能够将人生搅得如此复杂如此迷离?感情一旦失去了,就只剩下一具空壳了?她和白长山的感情,也会有如此空虚的一天吗?想到生命虽然脆弱感情却比生命还要脆弱得多,她浑身发软,有种迈不动步的感觉。她想,假如真有一天,她和白长山之间的感情没有了,那会不会就是她的末日来临了?
年关到了,物资虽然贫乏,也还有点供应,一个人口三两红糖、四两白糖、半斤水果糖、半斤猪肉、半斤京果、四两粉丝、二两菜油、半两麻油、五斤大米、三斤面条、五包火柴、一块肥皂、两包香烟、两斤白酒。杂七杂八,有几十种之多,而且供应地不在一处,往往是跑了这家赶那家。将这些东西往家里搬的时候,别人是欢天喜地,方子衿却是着急。她是一个半人的定量,两个半人吃,哪里能够?吴丽敏曾建议她把小红辞了,至少省一份口粮。她十分犹豫,过完春节,医疗队还要下去。如果仍然是李淑芬当队长,她一定不肯放过自己。那时,她临时去哪里找人?又有谁会像小红一样,带着梦白熬过如此艰难的日子?吴丽敏说把孩子交给她,反正多一个人也就是多一双筷子,孩子又吃不了多少。方子衿不肯,她知道吴丽敏的日子比自己更难,两个人拿工资,养着四个孩子,还有好几个老人需要他们接济。
真正是越怕越出鬼,年二十八,彭陵野来了。
那天,方子衿将最后一点供应物资搬进家里,刚刚直起腰,发现身后有人影,转头看时,见是彭陵野,说,是你呀,吓我一大跳。彭陵野说,心虚了吧,不心虚怎么会害怕?一边说一边拿起她刚刚买回来的香烟,撕开一包,抽出一支。还没来得及送到嘴边,方子衿叫了起来。你怎么乱动?这烟我有用的。彭陵野说你有么用?你又不抽烟。方子衿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家里就这么点东西,需要送的人情却很多,别的不说,他们不可能永远夫妻分居的,彭陵野已经在她耳边说过几次,希望调到宁昌工作。她既无职又无权,调动工作哪里这么容易?当然要从现在起多烧点香。他倒好,也不问问她,拿到烟就抽。
为了这包烟,两人刚见面就吵了起来。彭陵野十分恼怒,大声地说,为了一支烟,犯得着这样吗?方子衿说,为了调他进宁昌,准备拿来送礼的。两人正吵的时候,梦白和小红一起从外面进来。梦白以为这个叔叔欺负母亲,扑进母亲的怀里,吓得大哭。争吵终止了,彭陵野气愤异常,将手中的包往桌子上一放,鞋子也不脱,坐到床上,对方子衿说,有吃的没,我中午还没吃东西呢。
方子衿对小红说,中午不是有点剩饭吗?你去热一热。所谓剩饭,只不过是些土豆玉米等拌着麦麸,再扔进去几片烂菜叶加点盐煮成的糊糊。小红将这东西放在锅里热了一下,端给彭陵野。彭陵野吃了一口,立即吐出来,说,这是么事?比猪食还难吃。将碗往面前的桌一扔,倒在床上睡下了,靴子都没脱。
方子衿一见就有气。她正为一个半人的定量两个半人怎么吃伤脑筋,现在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自己的定量,竟然连一根面条都没有带来,还在这里挑三拣四。他刚从外面来,一身的灰尘,就这么坐到她的床上去,她心里已经不舒服了,现在又躺了下去,那双脏靴子,已经碰着了床单。她不想刚吵完一架再吵一架,走过去,用手拍了拍他的腿,说要睡就好好睡,把外套脱了,把靴子脱了,我昨天刚洗的床单,别弄脏了。彭陵野的脸色迅速出现变化,先是鼻子的两翼开始发红,慢慢向周边扩展,接着满脸都红了,而最先红起来的地方开始转乌,成了乌紫色。方子衿盯着他看。她意识到他可能要发作,并且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他真的大发脾气,她就将他赶出去。
两人对峙了十几秒钟,彭陵野眼中燃烧的怒火开始黯淡,渐渐地熄灭了。他坐起来,很乖顺地脱了外套和靴子。他不知多少天没有洗脚也没有换袜子了,那双棉布袜子已经变成了黑色,刚脱下来时,房间里顿时弥出一阵恶臭。方子衿一只手捏着自己的鼻子,一只手捏着梦白的鼻子,对彭陵野命令说,快快把你的袜子脱了。又对小红说,你去弄点水,让他洗脚。
进入厨房做饭的时候,方子衿想哭。原以为把自己嫁了,那颗空落落的心会有些依傍,哪知道有了男人更让自己心烦,每一件事都不顺心。心里恼他没有带点供应来,可毕竟是自己的男人了,是好是坏,都是自己选的,不能薄了他。她将土豆红薯之类放进锅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了一把米放进去,麦麸就免了,男人第一天回来呢,就让他吃这东西,也实在委屈他了些。厨房里还有最后一点烂菜帮子,狠了狠心,割了两片肉,犹豫了一下,又割了两片,再往里面放了点粉丝,就算是最好的菜了。
这几天,为了弄清那个方叔叔是何许人也,方子衿跟着小红去了几次菜场,结果一次也没有见到那个人,不知是知道她回来有意躲着她,还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菜场只有一些供应物资,根本没有菜卖。没有见到那个方叔叔,她们明天连烂菜帮子都没有了。
饭菜做好了,小红端到外面桌上。方子衿叫彭陵野起来吃饭。彭陵野睡着了,突然被叫醒,烦躁得要命,似乎想发作,憋了半天,终于忍了,嘟嘟囔囔爬起来,坐到桌前,一看饭和菜,不高兴了,说就吃这个?方子衿说,你怎么就坐下了?去,洗脸洗手。彭陵野有点恼火。或许男人被一个女人这样呼来喝去是会有些恼火,方子衿也不想说,可她不说心里难受。他最终还是去洗了手和脸,返回到桌前时,见梦白碗里是白米饭,说她怎么吃饭我就吃这个?方子衿白了他一眼,说她是孩子你也是?彭陵野说,在我们那里,最好的东西都是男人吃的。方子衿烦了,声音提高了几度,说那你回你家去吃好了。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碗,放在桌子的对面。她自己则端起中午的那碗黑糊糊的剩饭,一下又一下往口里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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