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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山深残垒闲驻马（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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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着积雪覆盖下的一片断壁残垣，朝大门处一路走，一路忍不住用手去抚摸那墙上的斑驳石块，那石块虽冷，可我心里却已经升起一股股见到亲人般的温热。

小白一直跟在我身旁，一会子拉住我的手，问这道观里当年可是当真闹过鬼，一会子又摇晃着我的胳膊，问我是不是当真六年内就只从院中出来过两回。我突然觉得他着实聒噪烦人，就干脆甩开他，只将他当作一只讨人嫌的大嘴乌鸦，再不搭理。

听着踩在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边走边细细回想，我确确实实是只从“一心观”里出来过两回：头一回只是爬上了墙头朝外瞧了一眼，还因此给老师父捉回去，按在供桌上着实打了一顿拂尘杆子。好几日之后，屁股上还有两处一碰就疼得我龇牙咧嘴；后一回就是老师父一去不回，我和宇哥饿得头晕眼花急着出来找吃的。那时候走得匆忙，又哪里料到别时容易见时难，如何还顾得上去看那大门外面是什么模样？可之前每每盼着老师父回来的时候，这大门我从里面却是瞧了它好几年，连额枋上的泥金彩画都记得分毫不差。

如今，那高大的三开间广亮大门早已给当年的雷火彻底焚毁，余下的石头残迹又经过这十来年的风雨消磨，只有左右两根石头门柱还得以残存，右边一根还歪歪斜斜靠在墙垣上，迟早也要倒塌下来。在周遭黑沉沉的暮色里，仿佛是一具早已死去多年的峥嵘干尸，张着口瞪着眼，仍心有不甘地望向眼前这个混沌难分的世界。

这便是我记忆中的“家”

我曾经并不知这世上的其他孩子是住在“家”里、而不是住在道观里的，我曾经傻乎乎地以为没有爹娘也算不得什么，反正我有老师父，他会永永远远庇护着我，他和这个道观就是我的一切。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么疼爱我的老师父竟然会在某一日就再也没有回来，如同一只杳然无踪的黄鹤，让我立时便陷入绝境，没有东西吃，没有地方住，也没有人疼爱我庇护我……让我像一片柳絮一样飘零无依，幸亏后来遇到了大师哥，还有那个也很疼爱我的师父。他们带着我回到九离山，我便又傻乎乎地也将九离山当作了我的“家”，将他们都当作我的亲人。甚至在心里，我还偷偷巴望着能有一日，我爹娘会来寻我，之后我们就一道儿都住在九离山上，爹亲娘爱，很多人疼爱我……如今想起这些，才愈发觉得自己傻得极其可笑。

九离山是我娘亲的家，那么也就该是我的家，师父是娘亲的大师哥，那么他也就是我的亲人。可惜，我身上的另外一半血脉，却是来自那个可怕的杨朝客！

当年，就是他！引着那个什么阿修罗来屠山，那一刀刀一剑剑劈砍下去，杀的伤的可都是我娘亲的家人、同门！何况就算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九离山上的无辜山民却是半分也不曾得罪过他姓杨的，竟然也都被杀了个精光，还将山上所有孩童都个个剖腹取心，简直天理不容！

而说到底，我亲生的爹爹，平生最痛恨厌恶的，是我。他做下那等惨无人道的恶事，也都是因我而起。还有那些无辜惨死的冤魂，还有日日煎熬着的幸存之人，算来算去最恨的也是我，我怎么还有脸面能再留在九离山上？师父将我嫁给大师哥，或许就是看见我就会想起当年那些惨绝人寰的景象，所以才不愿再将我收留在身边……而我这个人见人恨的祸根，竟然自己还恬不知耻，一心巴望着死后还要将尸骨送去九离山埋葬……

不知无地可埋骨，反认他乡是故乡，荒唐，太荒唐！

想来，老师父是还不知道我的身世罢，所以他那时候才会那般疼爱我。若是当真还能再见到老师父，也不知他会不会还像从前那般待我。若是他知道我的身世也嫌弃了我……横竖我如今也已经是个废人，活在这世上也无非是多遭些罪，倒不如就把这一副残躯留在“一心观”的这片废墟之中，说不得也还算是个最好的结果。

-------------【镜头转换】------------------

风儿木木然站在门前，好半晌，方颤抖着嘴唇，和着泪悲切切哽咽出一声“师父”，之后突然就如同归巢的乳燕，直直扑将过去，先是一把搂住那歪斜的石柱，随即便用十根仍打着夹板的手指在柱身上笨拙地急急摸索起来，口中反反复复只是一句：“师父，风儿总算能够回来了，留下我罢。”

碧阳瞧得出风儿心中大恸，却不知她在摸索什么，赶忙也跟着凑上前去，打亮火折子替她照明。却见风儿颤抖的手指抚摸之处，在斑驳的石柱上，尚能辨认出“师父去矣”四个铁画银钩的字迹。碧阳一瞧之下暗暗赞了句：倒是一笔难得的好字！虽然瞧得出是匆忙之间用剑尖草草留下的，但这字迹筋骨神魂俱有饱满飞扬的气势呼之欲出，可见此人的文武功夫都是相当了得。

一想到此人能有如此高深的武功，碧阳心中又不由便是一阵腹诽：这土地老头儿就会故弄玄虚装神弄鬼，捉弄捉弄旁人也就罢了，只是怎得如此狠心不通人情？风儿说她那时候才只有六岁的年纪，这老东西倒是洒脱得紧，把个活生生的小丫头跟丢包袱似的随手一扔，随随便便刻了四个字就脚底抹油溜走了？就算是你老家伙嫌你那俩小徒弟烦了不想要了，又实在懒得自己动手去给他们找个下家儿，可你好歹也要放他两个小娃娃一条生路啊？瞧瞧这周围的石墙，未坍塌之处都高有丈许，你把两个六七岁的小娃娃就反锁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闹鬼道观里，岂不是要活活饿死他两个？亏你还好意思做个出家人打扮，你那“慈悲为怀”的心肠都喂了狗去不成？

碧阳越想就越生出些大大的不满，上前一把将哭得双目通红的风儿扯起来，道：“还不晓得你师父死没死呢，你倒先来吊孝了。从还没进门就开始哭，难道你这是要一路哭进去不成？也不怕你师父见了你这个丧气徒弟就心烦。”

风儿“呸”了他一口，可心里倒也觉得他说的似乎有些道理：回想自己小的时候，果然是很少哭闹，老师父也似乎确实是更喜欢自己喜笑颜开的样子。想想若真是一路哭哭啼啼进去，万一自己魂里梦里都盼望见到的老师父果然就在左近，却不是惹他心烦？

风儿只好强忍着心里的难过，抹着眼泪说道：“我就只哭这一回。你看这里都毁成这个模样了，可好歹还存着我老师父留下的字迹，就如同他还在这里一般。”

“看把你给矫情的！你那做了土地公公的老师父神通广大，你若是这么喜欢看他的字，等到时候除夕的时候你跟他见了面，你再撒个娇好好哭上一哭，磨他给你手抄一整本《西游记》，教你瞧个够。”说着这些刻薄话，碧阳大咧咧拉着风儿就穿过残存的门柱，一路朝里走去。

院中更是狼藉，偌大一组恢宏的道观，如今只剩下木料烧尽后倒塌下来的残砖破瓦。一直走过三进院子，才是当年大殿的所在，细看周遭，可见殿宇残存的台基柱础以及当年的铺地金砖，便也能想见这座道观当年是何等的雄伟堂皇。

碧阳随手一指正殿高大的汉白玉台基，问风儿：“这大殿好个规模，里面供的该是三清？”

风儿想了想，摇摇头道：“我那时候年纪小，只记得那里面有个很大的塑像，我师父从不磕头，只是有时候跟塑像叨咕几句——那塑像就只有一个，怎么会叫做‘三清’？”

“小糊涂虫，亏你那师父还是个道士，你这个道士的徒弟竟然连这观里供奉的是哪位尊神都不知道，也不晓得你这个道童是怎么当的。”碧阳正要随口再说些夹七杂八的闲话来，一阵冷风森森吹过，见风儿的身子微微抖了抖，便笑道：“叫你死活不肯穿狐裘，山里阴寒，这会子觉得冷了吧？”说着话便将身上的白狐裘打开来，一把将风儿裹在自己怀里。

风儿登时觉得暖和了许多，口里却不肯承认：“我才不要这等损阴丧德的物事！那小狐狸原本活得好好的，却给猎户抓住活活剥了皮，就只为了给你这等纨绔子弟拿来夸豪斗富。它既然死得无辜凄惨，不知道这皮毛上面残存着多少怨念呢。你少穿一件狐裘又不会冻死，那小狐狸给剥了皮可怎么活？”

“好好好，我罪大恶极，我死有余辜，这总成了吧？”碧阳“噗”地吐出一口气，撇着嘴道，“才刚说你不像个道童，却原来你竟是个活菩萨。”眼睛朝周遭扫了扫，又道，“也罢，不如咱们寻些柴火来，找个背风之处点个火取暖如何？”

不一时，二人便在大殿旁的一面倒塌的破墙旁点起个火堆来，风儿倚靠着墙，抱膝歪头坐着，神色黯然，一直也不开口说话。

碧阳怕她伤感，便又故意问道：“你三番两次将我认作你那个什么宇哥，难道他当真生得像我？”腾腾的火苗映在他乌漆莹亮的瞳仁上，仿佛是两颗宝光流转的夜明珠，可这眼睛的主人随即又说出一句颇为煞风景的混账话来，“我虽说是万花丛中自命风流，但也向来只是留情，从不留种，并不曾有片叶沾身，如何会有什么私生的儿子流落在外啊？”

风儿闻言登时就恼了，用两只手掌夹起一块石头就丢了过去，恨道：“死小白你住口！我宇哥比你还大一岁多呢，要说是私生的儿子，也是你给我宇哥做私生儿子！”

碧阳一歪头，躲过砸向自己的石头，仍旧笑嘻嘻道：“你倒是挺维护你那个什么宇哥嘛。不过呢，你好好歹歹也跟我大哥拜过了天地，既然是已经做了我们江家的媳妇，你还整日家心里老想着那个什么宇哥，就不怕对不住我那死心眼的痴情大哥？”看风儿愣愣瞪着自己，一副不知如何作答的样子，碧阳愈发得了意，“你跟你那宇哥呢，那应该叫做‘青梅竹马’；而你跟我大哥呢，也就算是个‘师父之命’。相比之下呢，那自然是‘青梅竹马’要比‘师父之命’更亲近些。我听你说起你那个宇哥呢，是个什么都听你的宠着你的，而我那个大哥呢，是个见天儿板着脸管着你的，这两厢一对比，那当然也是宠着你的比管着你的更合你心意。如此看来，你嫁给我大哥确确实实是委屈了你。我看不如等见到你个土地公公老师父，你求他做主，将你嫁给你那宇哥不就得了？”

风儿渐渐垂下头去，好一阵，才小声嗫嚅了一句：“我大师哥……不会同意的。”

碧阳嘴角一抽，露出个极是不屑的神情：“不会——是你舍不得吧？难不成你真跟我大哥日久生情了？”想起那天夜里见到风儿，她被捆住双手抱在逸阳怀里哭得双眼红肿，分明就是个被强娶而来的模样，便干脆道，“想来是你那宇哥着实不是我大哥的对手，又或者是他搬出他那个什么兴宁王世子的身份来压你们是不是？你不用怕这怕那，只要出了王府大门，江湖上就只有行侠仗义的‘凤凰箫’。我向来最是看不惯这等恃强凌弱的行径，你放心，有我帮着你，一准儿能叫你跟你那情哥哥长长久久地在一处。”

风儿此时心里反倒乱作一团，这些日子逸阳不在自己身边，自己反倒生出许多依恋思念之情，甚至比对暮宇的思念更甚。时时处处都能想起他，想起他对自己点点滴滴的柔情。原来大师哥的情意，竟是如同润物细无声的春雨，细密，广大，要用心琢磨才觉察出来。待等觉察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被浸润得草长莺飞的四月天了……可如今自己已经回不去王府，只怕等大师哥回来，也未必还能与自己有相见之日。

碧阳看风儿一副魂飞天外的沉思模样，心下反倒有些疑惑了，便口风一转道：“你要是舍不得我大哥，我就现在送你去寻我大哥也使得。”

风儿忽然抬起头来，轻轻问了一句：“小白，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碧阳给她骤然如此一问，略一愣怔，随即轻轻咳了一声，正色道：“原因呢，就是我喜欢你啊。风儿，你嫁给我做我媳妇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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