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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子衿一直向南走,越往前越荒凉。路的两边已经见不到什么房屋了,都是田野。荒野之中,燃着一团一簇的火光,给人一种特别阴森的感觉。方子衿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站在路边,看着面前这些火光。不时有人从城区过来,往荒地里一钻,很快就有火光从那里燃起。去年死的人多,清明之夜的火光,显得更加凄迷和阴森。方子衿迈开双腿,向野地走去,一直走到一棵树下,才蹲下来,用伞遮住雨水,先将香烛点燃,插在地上。香烛的火苗在雨夜中飘忽着,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在这个世界上飘忽着的灵魂。她将袋子里的纸钱拿出来,先用两包搭成一个三角形,再将其他的纸钱搭在三角形的周围,让这座小小的纸山保持着中空。堆好所有的纸钱,她再将剩下的一刀没有打印的黄表纸拿在手中,揭出一张,卷了一下,伸到红烛火前点燃,将火引到三角形的内空中。
由于下了太长时间的雨,地下是湿的,刚刚架上的纸包沾上了湿气,她用了很大工夫,才让那些纸钱燃烧起来。
方子衿用一根竹棍拨拉着面前的火堆,不时憋足气弯下腰猛地吹上一阵。火越来越旺了。她蹲在火堆边,看着火苗在风中飘来飘去,仿佛看到父母以及哥哥姐姐们的灵魂在她的面前诉说。她默默地祷告着:爸爸、妈妈,大哥二哥,姐,我现在的生活很好,梦白也很好,非常聪明非常听话,你们不要担心。我知道你们在阴间不容易,钱一定早用完了吧。现在阳间纸钱不好弄,我也只能给你们这多了,你们省着点用,明年我再多给你们点。祷告完毕,她站起来,将手中那些还没有烧完的散纸点燃,一张一张地扔在附近,嘴里轻声念叨:过路的孤魂野鬼,无家可归无人照顾的鬼们,过来拿点钱去用吧。我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也都是可怜人,他们在世上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我能力有限,不可能给他们更多的钱,求求你们,别欺负他们。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惊叫,接着是乱叫声。方子衿暗自一惊,站起来向叫声发出的方向望去,见那里有很密集的亮光she出一束又一束光柱。那些光柱晃动着,在墨黑的夜空中形成许多个触目惊心的交叉。杂沓的脚步,在这个雨夜显示着急促和惊恐。方子衿顾不得许多,拔腿向前猛跑。最初,她还撑着伞,希望雨水不要淋到自己的身上。很快发现,撑着伞根本无法跑得更快,她只好将伞收了,任凭雨水淋在自己的身上。
几天后有一个消息传来,说是清明节当晚的事件,被定为反动会道门,是一次对无产阶级政权的公然挑衅,公安部门已经立案,各派出所均抽调警力,同各单位保卫科以及居委会组成联合专案组,对此案进行调查。听到这一消息时,方子衿吓呆了,如果被查出来,自己会不会被判刑?她也会像其他犯人一样,被五花大绑着,胸前挂一个牌子游街吗?
一个星期后,当场被抓获的几十个人由几辆卡车装着,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游斗。在医学院,事前每个系都接到通知,教职员工以及学生被组织起来,等待着。那五辆卡车开到医疗系前面,方子衿看清了站在车上那些人以及他们胸前的牌子,脸色吓白了。牌子上写的竟然是现行反革命罪,在每一个名字上面,打着一个大大的红叉。这些人中,竟然还有一个孩子,看上去至多不过十四五岁,被判了七年。方子衿真就不明白了,胡之彦诱jian了那么多女人,只被判了三年,这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只不过清明节晚上给自己故去的亲人烧了点纸钱,就被判了七年。
日子在提心吊胆以及饥饿中一天天挨过。终于到了小满,许多人暗自松了一口气。据说,小满过后,就该进入麦收了,一旦收了麦子,饥荒也就熬过去了。后来才知道,这种期望未免有些一厢情愿。据说,当初播种的时候,饥饿的农民们瞅着没人注意,将相当一部分种子塞进嘴里。到了麦子灌浆,农民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潜进地里,将那些还不是很饱满的麦穗摘下来,拿回家煮了吃。一直到了夏天,方子衿那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来了。双抢一过,新米上市,物资虽然还是紧缺,大饥荒总算是熬过去了。过完这个夏天,方子衿想送女儿去上学。可女儿的年龄不够,差了好几个月。为此,她去找派出所所长,希望把女儿的出生日期改一下。所长的妻子有性交痛的毛病,是方子衿中西医结合给治好了。夫妻俩感激着方子衿,正愁没机会报答,自然就答应下来。
在派出所改完户口出来,已经接近中午。方子衿去派出所侧面的脚踏车棚里将脚踏车推出来,左脚踩在踏板上,右脚蹬了几下,抬起脚正要坐上去,眼角的余光看到街边有一个修鞋摊。她抬到半空的脚放下来,脚踏车也停了。自从将方叔叔和修鞋匠联系上之后,只要在街上遇到修鞋匠,她都会上前去核实一番。这次倒是奇了,那个修鞋匠明明坐在街边修鞋,见她调转脚踏车,立即将东西一收,挑起担子就走。
他这一走,更让方子衿起疑。她再次跨上脚踏车,奋力蹬了几下,追过去。她在后面喊,同志请等一下,我有点事问你。修鞋匠快步拐进一个窄巷子。她骑着脚踏车追进了那条巷子,叫道,修鞋的师傅,请你等一下。前面那人拐进了一条更窄的巷子,巷子的两边堆放着许多东西,杂杂乱乱的,人来人往。修鞋匠快速地往前走,肩上的担子磕磕碰碰的。方子衿知道,自己骑着脚踏车,如果冲进这条巷子,一旦碰上某个人,立即会引起一场大乱,那样,修鞋匠肯定趁机溜走。巷子那么窄,人又那么多,她很难避免这一点。她连忙刹住车,从车上跳下来,迅速磕下支架,上了锁,一刻不停地向前奔去。修鞋匠舍不得扔掉肩上的挑子,终是给方子衿追上了。
方子衿一把抓住他肩上的担子,说你等等。后面想说的话没说出来,人已经愣住了。两人在那里站了好一刻,陆秋生说,让我走吧。说着,抬腿继续向前走。方子衿赶上几步,再次抓住他的修鞋担。她心里也不明白,抓住他干什么?他们能说什么?她心里有许多话,一句都没法说出来。她和他之间,有一道天堑,这道天堑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想不明白。她本能地觉得,如果和他多说几句话,自己未来的命运,就会多几分不测。
陆秋生再一次执意要走,方子衿仍然抓着他的担子,不肯松手。
两人一直关注着对方,没留神有两个戴红袖标的人出现在他们身边。这是一男一女,都有好大一把年纪了。那女的对方子衿说,同志,他对你做了么事?听到这话,陆秋生的脸顿时白了,整个人突然间矮了半截。方子衿心中亦是大骇,她知道,自己如果应对不好,引起这两个红袖标的怀疑,立即就会被请到居委会。进入那里,无论是她还是陆秋生,都得通过自己的单位开证明来证实自己的身份。真是这样,陆秋生的右派身份无可隐瞒,而方子衿竟然和一名右派拉拉扯扯,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又是什么?
人往往有一种敏感,知道危机临近时,会特别机灵。方子衿虽然吓得手足无措,却并没有完全失去心智。她转向居委会的两位红袖标,说,同志你帮我评评理,上次我找他修鞋,六个补丁我给了他三角钱。她伸出自己的手,向红袖标掰着手指头。她说,三角钱啦,可以买两斤多米五只鸡蛋,十几个馒头。可以买十几斤白菜。那个男的见她有点夹缠不清,打断了她,说,行了行了,这些账我们会算。你说吧,你抓着他,到底为么事?
方子衿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有很好的表演才能。她说,为么事?还不是那几个补丁?我给了他三角钱,原想他把鞋修好吧。可是,他当面对我说得好好的,我还没穿两次,那鞋又破了。那个女人向着女人,对陆秋生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修鞋怎么啦?修鞋也是为人民服务。你给她修鞋,她给了你钱,你就应该为她把鞋修好。我说你这个同志,思想有问题,怎么能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的革命同志?
戏既然已经开场,陆秋生也就无师自通地演下去。他说,同志,你不晓得她那只鞋是么回事。你也听她说了,一只鞋补了六个补丁。别说是一只鞋,就是一件褂子,六个补丁,那也破得不成样子了吧。我劝她说,这鞋破得不成样子了,不要再补了,干脆买双新的吧。她说,买双新的?你说得轻巧,一双新的要两块多呢。
老太太找到话题了,脸色一变,对陆秋生说,我说你这个同志思想有问题嘛。旧的怎么啦?旧的就不能穿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艰苦朴素,要勤俭建国。如果都像你这个同志,我们党的优良传统,还能保持吗?
陆秋生被两个红袖标批评教育了一顿,最后,他们命令陆秋生跟方子衿走,去将她的鞋重新补好。陆秋生不敢再坚持,只得挑着鞋匠担子,跟在方子衿后面。走到街口,方子衿推了自己的脚踏车,向前走去。陆秋生不太情愿,却也无可奈何,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谁都不说话。一直走了两条街,估摸着不会再有人注意,方子衿才停下来,转过头看陆秋生。陆秋生亦停下来,头低着,一句话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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