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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柏年不相信地耸耸眉毛:“怎么,足下与同考官相熟?”“正是。张汉心里如三伏天喝了口冰水一样舒坦。
“啊,失敬失敬!……多半有亲戚之谊?乔柏年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与在下兼为师友,还沾点儿亲,故为通家之好。”“哦,难得难得!乔柏年转脸问同春:“想必你也见过这位李大人了?见同春点头,他暗暗高兴,想不到自己运气这么好,他奉承着张汉说:“老弟好福气,这样的师、友、亲,几世修来的啊!这一科老弟是必中无疑了!乔柏年笑着,轻轻地拍拍张汉的肩膀。张汉陶醉地微闭双眼,用尖尖的手指抚摸他秀气的面颊,笑而不答。乔拍年凑近去悄声说:“老弟能拉兄弟一把吗?张汉饧着笑眼、含着醉意说:“这也不难。看你肯不肯出手了……”乔柏年笑着轻轻问:“当真?张汉回答的声音更轻:“信不信在你……”他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连同春也听不见了。两人凑得更近,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频繁。
“张爷,你在这儿!找得我好苦!一个短打扮的中年男子进门就嚷:“你家娘子请你立即回家,说有要紧事呢!张汉起身,亲热地捏着乔柏年的手说:“难得今日相遇。乔柏年笑道:“但愿一言为定。”“你这么着急?”“大丈夫一言既出,骑马难追!张汉笑得更加有味道了,好吧,就依老兄,明日下午佑圣观再会。““一言为定,先欢宴,后过付。望老弟玉趾早临。两人相对一揖,心里都充满愉快的憧憬,各得其所地告别了。只是乔柏年有几分纳闷:那个来请张汉的中年男人,为什么望着张汉的背影儿笑?笑容里分明带着掩饰不住的诡谲和幸灾乐祸。
小巷深处,一座只有三间正房、一列西厢房的小院,掩隐在一棵浓密的大槐树下。小小的门首也被两株柳树笼罩在绿丝绦般的柳条中。已不能辨出原色的双扇门上,镌刻着不知何年题上去的套话——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或许它曾是小商人的住宅,眼下却是张汉的府邸。
院门紧闭,浓荫遍地。由于槐、柳交盖,这小院虽处闹市,却清凉幽静,别有洞天。窗帘静静地垂着,房门纹丝不动地关着,知了拖着悠长的调子,不厌其烦地聒噪着。
知了突然停了声息,因为窗帘后面透出一个女人压低了嗓子、撒娇耍赖的声音:“主子要是真心爱我,这点事有什么不好答应?不为他,也得为我呀!……“说话的是张汉新娶的夫人,小名叫粉儿。此时,她只带了一张银链挂颈的血红肚兜,一双雪白的胳臂勾着李振邺的脖子,揉搓得这位风流进士、本科的钦点同考官魂飞魄消,浑身骨头都象散了架。
这是怎么回事?
当初张汉结交李振邺,就是料到天子爱少俊,此人早晚要分校秋闱,所以呈身援附,为自己的科第开一条门路。李振邺见张汉交游甚广,也想借以招摇,结识各方面的善主,能于秋闱中大抓一把。二人顿成莫逆之交。张汉贫穷,便寄住在李振邺寓所。一对挚友形影不离,日夕相傍,食宿俱共,十分亲密。
粉儿原是南城一ji,李振邺赎出为妾,已相随两年有余。
今春李振邺接到夫人家信,说端午节便要来京安家。李振邺素有河东之惧,便想出让粉儿,但是未得旗人。一日偶尔与张汉闲话,说:“你客中无聊,何不觅一妙妾以自遣?张汉苦笑道:“除非哪夜一跤跌到金窖里!李振邺慨然道:“我家眷将来京师,有一妾可以相赠。房屋床帐什物,一切需用由我办理。张汉欢喜无限,连连叩谢,以为当世豪杰也难与李振邺相比。粉儿见过张汉,别的不说,一张俊脸就很使她中意。就这样,张汉又做了新郎。
新房及里面的床帐被褥,一切物件,是粉儿随身带来张汉身边的,尽是李家旧物。李振邺岂不是厌旧之人,夫人来京也阻不住他对张汉小院的关心。很快,粉儿就成了具有双重身分的人:夕则张氏新妇,昼为李家外室。李夫人当然被蒙在鼓里。张汉呢?
三天之前,李振邺来看粉儿。粉儿趁着过去的丈夫情热之际,娇滴滴地抱怨说:“主子不念旧情,何必又来亲近!真是可怜我,就该选一个富家儿郎了我终身。偏偏随了这么个儿穷鬼酸鬼,难道叫我终年喝西北风?李振邺连忙抚慰:“别着急,我已筹划多时了。念你多年侍候,颇有情义,必令你稳坐暖炕,煤炭饽饽终岁无缺!我近日将人帘分校。你可悄悄对你那新郎说,教他寻觅好主,每主六千,使用加二,我得整数,你家得使用。倘能觅得三人,你家不就可坐得三千金了吗?你又何需忧虑!粉儿大喜,当晚就告诉了张汉。张汉高兴得狂喊乱叫,一会儿对着粉儿跪拜,一会儿搂着粉儿乱咬,粉儿又是娇笑,又是尖叫,好不容易才把他推开。他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粉儿说:“与其为人谋,何如自为谋。还不如就把关节卖给我,我以半价相赏,另一半算他惠赐。那样,丈夫我中举,你将做夫人,又何羡于区区三千金?你应以此计相告,他总不会驳你的面子!今天,李振邺又来这处别院,粉儿撒娇耍赖,就是要李振邺答应张汉那进一步的打算。
李振邺攒着眉头说:“好不容易点了房考官,哪一个不趁此机会多弄点儿?给张汉有什么好处!他一无财帛,二非权贵,三也算不得真名士。眼下嘱托之人极多,而数额有限,恐怕……”“可是你上回说的,让我们寻三个好主,你得一万八,我们得三千六。就算我们不要那加二的使用,每主再多要他千儿八百的,你也吃不了几个银子亏!粉儿扳着指头给李振邺算,果然相差不大。李振邺倒无言以对了。
粉儿见李振邺有了活动的意思,更加来了劲儿,身子扭得象条水蛇,边哭边说:“这点儿小忙都不肯帮,早知道你不把粉儿放心上!还在这儿做什么?快回你家太太身边卖好去吧!她翻身扯出床边李振邺的衣服,一件一件扔到床头的木几上:“快穿上!快去呀!……我好命苦啊!呜……我去求见太太,向她告了罪,就去死!有什么活头啊!……”李振邺软了:“有话好商量,你这又是怎么啦?……我看你呀,小心眼儿里全装的张汉,一口一个我们叫得多亲热!……”
粉儿捏着小拳头,使劲往李振邺胸膛上擂。李振邺笑道:“你就象那个齐女一样:东家子富而丑,西家子美而贫,两家都来提亲,齐女却说两家都嫁,但食于东邻而宿于西邻。
你不就是这样的水性人儿吗?……”
李振邺原想用这个笑话逗粉儿,粉儿愣了半晌,伤心地真哭了,泪珠儿一串串地抛落下来,抽抽噎噎地说:“这怪我吗?谁叫你娶我作小婆子?……谁叫你把我让给这个穷酸!……”
李振邺连忙搂住她:“好了好了,依你,全依你!……”粉儿慢慢止住哭泣,扭头对李振邺扑哧一笑,象只猫儿似地团起身子,滚进他的怀中。李振邺笑道:“还有一件事,你去对张汉说:我入闱期间,他那书童小同春须要借给我。难得有这般灵秀的使唤小厮。粉儿瞪他一眼:“你老毛病又发作了!李振邺连连否认:“不要胡说!棘闱森严,哪容儿戏!……再说,你个粉儿我都应付不过来,还顾得上别人?粉儿哼了一声,说不清是什么意思,懒得再搭腔了。
张汉回到家门口,满心狐疑地站定了:院里房中一平静悄悄。他犹豫片刻,伸出右手,轻轻地竖起尖尖的食指和中指,小心翼翼地戳在门上试着推了推,里面闩着!他咬咬嘴唇,有点不知所措。
同春看了一眼说:“门没锁,新奶奶在家,我来敲门。”“慢着!张汉连忙抬胳膊挡祝一瞬间,他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直红到耳朵根。他不敢拿眼睛看同春,害怕透露真情。刹那间羞耻淹没了他,任何一个男子汉都无法漠然视之的耻辱啊!……可是,前程呢?仕途呢?……一个寒噤从他羞得冷汗淋淋的背上滚过,他清醒了,咬紧牙关,忍过最初的冲动,避开同春诧异的目光,在柳树下慢慢踱起了步子,努力做出一副悠闲的表情。同春看着纳闷:三伏天,又热又渴,汗湿衣衫,不快回家,在自家门口游逛什么?他不满地说:“不是奶奶差人请你回家的吗?要不,我敲门,奶奶怪罪下来,我担着。张汉面色恢复了正常,只是望着同春笑而不语。尽管他笑得难看,同春也意会到他的默许,便大胆上前敲门。
“谁呀?粉儿拖长声音,不客气地问。
“奶奶,大爷回来了!同春提高嗓子回答。
“等一等!粉儿的声音仿佛在生气,又仿佛含着笑。
一袋烟工夫,门闩响了,出来的却是李振邺!同春吃惊地张张嘴,瞪大了眼睛。张汉的脸刷地又红了,活象煮熟的大虾。李振邺平日的黄白脸,也如抹了一层淡淡的水胭脂,光润照人。对眼前这尴尬的场面,他虽然多少有点难为情,却并非无法应付。他轻轻在张汉肩头一拍,用老朋友的亲密口吻悄声说:“快回去,有好事等着你!不等张汉回过味儿来,他侧身一拱手,说声回见,竟自摇摇摆摆地踏着炎热的阳光走了。
张汉定定神,总算把突然又冒出来的酸苦交加的强烈嫉恨压了下去。他再一次恢复了正常,不理会同春阴沉的脸色,重新在脸上堆满笑容,掀开竹帘走进正屋。粉儿笑盈盈地前来迎他,粉红的纱衫,桃红的撒腿绸裤,懒懒的步子,扭摆的腰肢,张汉从她肩上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卧室里凌乱的情状,不觉又红了红脸,但一点也没改变他脸上装出来的、显得非常自然的赞美——他知道,这是粉儿觉得最受看的表情。
“他答应了!粉儿笑吟吟地说。
“当真?张汉直跳起来,脸上倏地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嘴唇竟也发起抖来,抢上去捧住粉儿的一只小白手,咽了一口唾沫,才说出后面的话:“全答应了?”“哟,你怕什么呀,手都哆嗦上了!原先他说给三个数额,其中一个就给你,只要你一半银子;另两个主也着你去找,每主八千,使用加二,使用仍归咱们。呶,这是他要我给你的,让看完千万毁掉……是不是就是关节?……”张汉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来一看,那张白纸上写着:“文章中填出自古人生四字,并用a字为记号张汉看罢,扑通一声跪倒在粉儿脚前,连连作揖:“太太的大恩大德,在下终生不忘,定要为太太挣一个夫人诰命!太太,真辛苦你了!粉儿的粉面刹那间红云飞起,啐了张汉一口:“看你胡说些什么!……人家还要借小同春呢!““好说好说!张汉站起来,把那小纸片看了好几遍,嗤嗤两下撕掉,揉成一团扔开,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张汉蹭蹬半世,总算有出头之日啦!……”见他手舞足蹈的样子,粉儿扬扬纤细的眉毛笑道:“你发什么疯啊!……事情还没有办成,这么早就高兴上了?张汉猛地省悟过来:“真是你说的,大意不得!他向粉儿说到日间听来的议论,不无忧虑地说:“如果他私授关节的仅此人,我此科必中无疑。可是如今人言藉藉,通关节者不在少数。将来出价高的上升,出价低的必退,那时还能保定我这只出半价的张汉吗?粉儿蹙眉想了一阵,晃了晃发髻蓬松的头,很自信地说:“没事儿!等他明后天来,我把这事砸实,非取你不可!张汉微微一愣,本想说:“他明后天还要来?可是话到口边,却变成:“那就全仗太太斡旋了……”当粉儿到厨下去备酒菜时,张汉悄悄从屋角拾起那团纸,小心地展开、抚平,藏进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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