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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丫头,迟早会叫出祸来!
酸菜腌了三大缸,能吃好一阵子。干粮倒是现蒸,蒸馍的事,英英不上心,学过两次,不学了,扔下话:&ldo;这活你们做吧,我笨,学不会。&rdo;于是就由吴嫂和狗狗来完成,两人心情好时,这干粮,蒸得就暄,若要碰上烦心事,蒸出的馍必是死塌塌的。
水二爷刚一吆喝,吴嫂的步子就急着往半山腰里奔,不是她急着吃,是不放心水二爷。她要不去,水二爷能酸菜就着干馍,一肚子吞下好几个。啥上都跟年轻人比哩,迟早得比出病。吴嫂背着人从藏区里弄来些苏油,又从老家带来些红糖,她要用热茶把苏油跟红糖冲开,馍泡化,这样吃下去,胃里才舒服。
地里的人先后都到水二爷那里吃午饭去了,人一走,狼老鸦台就静下来。狗狗每天等的就是这时候,只有这阵,她才能跟拾粮哥说上会话。可这死人,话也像是让母老虎吓尽了,问他三句,回不了一句,话就那么金贵,多说一句把你少掉了?
对了,狗狗背地里一直管水英英叫母老虎。每每生了气,她会母老虎母老虎骂上几十句。这阵,她又望着远处水英英的影子,开始骂了。骂着骂着,突然转向拾粮:&ldo;你倒是说话呀,贼把气偷了还是咋?&rdo;
拾粮呵呵笑笑,不理她,没法理,她问的那些话,拾粮真是没法回答。
可她还是问。
&ldo;昨儿夜,是门板还是炕?&rdo;
拾粮哪能回答,她死追着问,问急了,拾粮气气地道:&ldo;门板。&rdo;
&ldo;跟谁撒气哩,又不是我让你睡木板,活该!&rdo;
她嘴一鼓,装出很生气的样。
拾粮弄药的手,忽然僵住了。
这是个秘密,不该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偏是让狗狗这死丫头知道了。知道了还不算,一次次的,非要往实里落,仿佛不落实,她就不甘心。
拾粮扔了手里的猫儿抓子,前走几步,蹲在糙疙瘩上生起气来。他在生狗狗的气。
狗狗撵过去,一把提起他:&ldo;我不要你蹲,就要你跟我说,说啊!&rdo;
&ldo;到底说啥么?&rdo;拾粮满脸胀红,生怕这拉拉扯扯的动作被人看见。狗狗却不管,死搅蛮缠的样像是把拾粮往绝境上逼。拾粮一把甩开她:&ldo;我说,我说还不行么?&rdo;可等了半天,拾粮说出的,却是:&ldo;你再敢提这窝心事,我一辈子不理你!&rdo;
&ldo;就提,偏提,你睡一次我提一次,谁叫你没骨气。&rdo;
一个骨气,把整座山都说哑巴了。拾粮踟躇地离开,蹲在远处的山梁子上,心里,忍不住就响起爹常哼的小男子出门:
一根儿的竹竿儿一十二个节小男子出门一十二个月刮了一场冷风下了一场雪不知道我小男子的冷和热好出的门儿不如呆在家不出那个门来就活不下在家的人儿三辈大一出门儿就是孙疙瘩孙疙瘩倒也是不打紧打紧的是我小男儿的心谁都说我在金里睡来银里滚哪知我小男子的心上开窟窿白天黑夜的我没命地苦一天一天找不到回去的路想起我窑洞里受寒的爹和母恨不得一头把天撞死狗狗这边,也是久长的无声,每每拾粮哥这样,受痛的还是她自已。无数个夜里,她蹲在星空下,眼望着南院,心里,如刀绞似的痛。
太阳那个出来一点点红照住南山雪压城松树的林廓点到儿点松枝梅吊起金包一条龙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一山的松柏半山空月亮上来两点点红归住那房沿儿要端成乌木的椽子上点到儿点茶房儿上来金包一条龙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一间的房子半间空银灯那个照上了三点点红照住那个窗台子土装成松花枕头上点到儿点结婚的被窝上金包一条龙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一床的被窝半床空桌桌儿上来四点点红照住那个炕沿儿双端成阳头筷子上点到儿点菜菜儿上来金包一条龙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壶儿里没酒留不下个人镜子上来了五点点儿红照住那个模样儿粉妆成自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少淡颜色我少擦粉少淡颜色我少擦粉……正午里,山坡上,弥漫着小男子出门伤心的声音。
夜,黑腾腾地压下来。夜总是来得那样及时,那样不可抗拒。拾粮心里,是最怕这夜的。他宁愿一生不要这黑夜,那么,他将是幸福快乐的。
黑饭一吃过,拾粮就不是白日里那个拾粮了,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好像被什么挤压着的人。他在院里东磨磨,西蹭蹭,该做的活抢着做,不该做的争着做。但活总有做完的时候,做不完的,也让夜挡在了明天。拾粮站在院里恨了会天,天让他恨得一眨眼一眨眼的,像是不敢把黑洒下来。最后,他还是恨不过天,院里的人都进了屋,水二爷的目光,已打墙头上爬过来三次,再不进屋,怕是水二爷的脚步,就要走过来了。
屋是套间,去年开春,水二爷就将南院这半边隔给了他们小俩口,还把两间小房子打通,说过去是英英一个人,现在多了双脚,地就显得窄边。拾粮心里,却是苦不堪言。不打通,他还能抱着被窝上别的屋睡,这一打,就把他分房门儿另睡的路给打断了。
打新婚第一夜起,他们的睡,就成了秘密。当时,拾粮心里还扑腾扑腾的,既含着喜,也含着怕。他并不敢把水英英当成自己的新娘子,可水英英又实实在在成了他的新娘子。哦,新娘子,一想这个词,拾粮的心就要飞起来,飞到水英英那边去。他矛盾着,痛苦着,幸福着。他多想走上前去,把她揽在怀里,哪怕轻轻碰一下她的手,或者闻一下她身上的香气,他也知足。但,另一个心里,他又那么不安,那么惧怕。炕沿上这位顶着红盖头的,是水家大院的三小姐啊,他一个下人,哪里敢碰得?
那个夜晚着实把拾粮煎熬死了,十六岁的他已懂得男女之事,乡野里地头上这种事常喧,媒人老五糊也时不时地要拿些沟里偷鸡摸狗的事给嘴解馋,什么张老二夜里翻王寡妇的墙头拴断了腿,李三家老二让秀秀家的勾到了沟里,都是些荤得不能再荤的事。后来吴嫂喊着要圆房,圆房两个字的意思,拾粮更懂,妹妹拾糙不久前就在这院里跟宝儿圆了房,尽管是阴亲,但吴嫂还是按阳亲给圆的房。拾粮的心跳得更厉害了,脸也火红火红的,等吴嫂闹腾完,走了,屋子里就剩了他跟英英时,他就……没想到,英英给了他那么一句话!
那句话等于把他打进了地狱里。当天夜里,拾粮抱着自己的铺盖卷,在新房地下蹲了一夜。第二天夜里,水英英用嘴呶呶外面那间破房子,拾粮知趣地抱起铺盖,到破房子去睡了。再后来,水二爷好像起了疑惑,还拐弯抹角问起他这件事,脸红心跳中,拾粮失口否认。为了不让水二爷瞅着破绽,也为了不给老人添新的负担,他把破房子上那扇门板折下来,夜里当炕睡。
原以为,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这是关起门来的事,是他跟英英两口子之间的事,外人不会晓得。谁知狗狗这死丫头,楞是把破绽看了出来。
拾粮在院里磨蹭得终于不能再磨蹭了,就硬着头皮往屋里走。
水英英已睡了,里间那道门拿杠子顶着,从他把门板挪到屋里那天起,英英就开始顶门。英英别的方面都好,都把他当男人,外人看着他拾粮也像男人,独独这件事,到现在也不让步。拾粮想不通,其实不顶又能咋,他还敢硬闯到里头?不敢!自打新婚之夜水英英撂给他那句死头子话后,他的心思就灭了,真的灭了。拾粮蹑手蹑脚,摸到了自己的门板上,门板以前是折起来的,上面还要掩盖点东西,现在不用了。英英在上面铺了些麦糙,又从哪里翻腾出来两张羊皮,给他当褥子。去冬雪后,英英又从东沟大姐家要了两张黄狗皮,铺在上面,着实子热,热得拾粮彻夜睡不着,只能坐起来,坐到天亮。委屈是委屈,但,拾粮总算是在水家大院拥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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